第五十三章

陈吟秋回北京后见素梅离家，荷香出嫁，家中甚是寂寞，便有心将清妍不管是妾是妻先娶过来再说，免得家中无主凄凉。作出这样的决定使陈吟秋感到自己仿佛缷下了一副长久担在肩上的担子，心情少有的平静、安稳、清澄，并感到自己沉浸在幸福之中，

陈吟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庭院中水池的池面，他看到树枝倒映在水底，而那树影底下又映出碧蓝的天空，陈吟秋此时怀有一种比秋日的碧空还要遥远的心绪。然而，过了一会儿，在这遥远的心绪底下又浮现出一片宛如薄云的寂寞。他觉得这寂寞就如同钻进成都老家的地窖里一人独坐时的感觉一样。在日本的留学时，也曾几度登上比这里还要寂静的龙田山，或是躺在长满了月见草的操场上，仿佛觉得完全忘记了世俗的存在。然而，这种孤独的感觉是现在起才开始体会到的。也许是经历了变化剧烈的事情的缘故吧?或者是……想到这里陈吟秋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因为他想到了在从天津回北京的火车上和他坐在对面座位上的清妍。对于自己来说清妍是不可缺少的，可是却认为素梅又给了他无法靠近清妍的感觉。于是，陈吟秋决定去找堂伯父陈太基商量。

他到堂伯父陈太基家中说了自己的想法。陈太基自己也有这般隐情，只是老婆吵闹好事未成才被迫作罢，便有心成全这段姻缘。便道:“贤侄，你一个文武全才之人，见识又不同凡人。既然你有心于纳妾，不妨！不妨！令尊又不在京中，作为你的堂伯父，老夫倒是做得主的。”

陈吟秋垂眉答道:“侄儿不才，自到京中之后，承蒙伯父照料，心中万分感激。常小姐虽然有情于我，但她生不逢时，结识她时，我已是使君有妇了，因有素梅所阻，所以延之今日，现素梅巳别有怀抱，所以侄儿才敢提起此事。”

陈太基拈着胡须缓缓说道：“大丈夫三妻四妾是应该的！这事要办就要办好，虽说是娶妾但也是婚姻，要慎重其事。我们是世代书香，礼义人家。虽然是在客中，但此事万不能草率办理。‘明媒正娶为婚，无媒苟合为奔'，老夫还是要给你和常清妍明媒正娶的，以后素梅实在不愿回来，你也可以把她扶正，也算对得起他们父母。＂他是把陈吟秋娶清妍，当娶妾来对待的。

陈吟秋连声称是，于是决定请陈太基夫妇当男方的媒人，三媒六证的正式向常家求婚，然后择日将清妍娶过门。

陈太基是讲礼教的，又补充说道：＂孟子曰：‘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代你父母向常家求婚，老夫倒愿走这一遭”。

第二天陈太基就长袍马褂的到了常家，说明来意。“面人常”拿出清妍的年庚帖，半寸宽的红纸条上写着：坤照，姓名，常清妍，及生辰八字，这是＂草稿＂，结婚时还有正式的年庚帖，呈给了正襟危坐的陈太基。

陈太基用筛子（取筛选之意）接回后，随即恭恭敬敬的放在自家客厅神龛的香炉之下，对陈吟秋说：＂我三天之后再去星像馆给你＂合婚＂，看八字是否相克。＂陈吟秋即交出自己的生辰八字，向陈太基致了谢，告辞回铁狮子胡同陸军部不提。

三天过后陈太基来到住家胡同口的星相馆，算命先生把两张年庚帖看后，夾在一本《易经》书里，先是眼睛微眯，口里念了一阵《易经》中的句子，然后道：＂双方的八字凑得好，凑得巧：主乾泰坤顺，天保地佑，上和下睦，夫唱妇随。‘属相’嘛，配起来稍差一点。但‘八字’是大头，‘属相’是小头，大头笃定能补小头，这婚姻包管吉祥如意。＂

陈太基随后去陸军部见了陈吟秋，把算命＂合八字＂的结论传达了。陈吟秋自然高兴。这算陈太基＂伐柯＂完成。

＂说亲＂说好了，大家又一起在＂万里香＂茶馆听了一场戏，走了＂相亲＂的过埸。然后就是＂下定＂。《礼记·曲礼》曰：＂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币不交不亲。＂陈太基的意思是这个过埸走过之后，陈吟秋就可以正式的到常家出入，与清妍交往了。不然陈吟秋出入常家，与清妍交往不合礼教，别人是要说闲话的。

＂下大定＂这天陈吟秋来到常家，清妍爹娘正座，清泉夫妇左右陪坐。陈吟秋带了四个从陸军部带来的护兵，每人手端一个托盘。第一个托盘里放的是＂拜盒＂，内有礼金钱和金器。金器是＂四样金＂，即：一只金如意，一对金戒指，一副金耳环，一副金簪子。护兵又端上第二个托盘，是＂云片糕＂，＂云片糕＂上印有＂和合二仙＂，寓意＂百年合好＂。第三盘是茶叶。第四盘是蜜枣、花生、桂圆和莲子等。由陈吟秋一一上了。清泉离座在傍边接过放好。然后陈吟秋又按民国礼仪，向清妍爹娘、陈太基夫妇三鞠躬，向两傍一鞠躬。

然后由清泉、红玉代表女方回礼。端给陈吟秋、再由他交给护兵端好。回礼也是四盘：第一盘是盆栽万年青，上有果子；第二盘是两个小荷包，上有＂鸳鸯戏水＂图案，荷包内装有金银两个小元宝；第三盘是米糕，第四盘是棕子。

然后清妍娘从后房叫出清妍，由陈太基夫人让清妍坐在身边，给她改梳发型。清妍原来是从头顶中间分开梳向两边，然后扎起来的辫子。现在陈太基夫人则给她梳挽成髻，系上彩绳，别上玉簪。原来的发式是＂待字闺中＂，现在的是＂已许人家＂。符合《礼记·曲礼》：＂女子许嫁缨，示有从人之端也。＂

陈太基夫妇在定亲帖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陈吟秋和清妍的定婚礼成。然后预定的＂全聚德＂满汉全席由＂全聚德＂的厨师伙计摆好，一桌是主客人等，一桌是护兵和陈府的下人等，大家尽欢而散。从今以后陈吟秋就是常家的姑爷了，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入常家来找清妍了。

几天后陈吟秋在陈府举办了结婚宴席，请了亲朋好友。清妍师傅徐代成在婚宴上将自己写的一付贺幛送上：

红拂偏能识李靖，碧血岂止染桃花。

众人看了都知道他用了隋末杨素侍女红拂慧眼识李卫公随其私奔;明末复社名士侯方域与秦淮八艳之一的李香君的爱情故事来比喻陈吟秋和清妍的婚姻爱情，都认为比喻得切贴，拍手称好，使得陈吟秋、清妍很不好意思。

这日陈府真个是双喜垂卷，红烛竖立，满地飞香舞馨，遍房笑语欢歌。引来一对交颈鸟，作成两枝相思树。大家齐赞陈太基作成一桩好事。

席散后众人别去，清妍回到自己屋里蒙着被子哭到半夜。想到自己的身世，想到自己的苦难，想到吟秋对自己的好，想到自己以后就要和吟秋这样一个如意郎君生活在一起，百感交集，五味俱呈。

新房里，如银的月光斑驳辉映，春风吹进室外浓郁的香馨。陈吟秋见清妍依在案前，那明亮温柔的月色更使她光彩照人。陈吟秋不禁得移步走近，细细打量。只见清妍细腻白嫩的脸庞是那么娴静可爱;弯弯的秀眉好看地伸向前额，衬出她那对千媚百娇的眸子。光滑的前额如一面洁白的大理石，显示出虽是小家碧玉出身却大方优雅的气质。此时她眼中正掩饰不住甜蜜幸福的微笑，那笑容使她那小巧的鼻子和淡红的朱唇，轻盈而庄重，端庄而雅气;更使人动心的是她苗条婀娜的身姿，更加迷人而富有魅力。这些使清妍成为一个天生丽质而又风度脱俗的绝色佳人。清妍见陈吟秋动情地看着自己，脸上飞起两朵醉人的红晕。陈吟秋挽起清妍的双手，凑近她的脸庞耳语:“清妍，你在想什么?……”

几日后陈吟秋便带清妍四川省亲。

船过瞿塘峡的时候，在英商太古公司的轮船上，清妍想起了在天津那晚上做的梦，想不到现在都变成现实了。＂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她挽着吟秋看着缓缓移劲的两岸峭壁群山不由得吟出了声。陈吟秋怜爱的着她，她把吟秋依偎得更紧了。

陈太傅夫妇一见儿子娶妾回家非常高兴，自陈吟秋和素梅赴京后，老俩口颇感寂寞。今见儿子娶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北地姑娘做妾，乐得眉开眼笑，陈太傅对夫人说道：“我观此女虽出身不入流，但身材纤巧柔硕，是个宜男之相，不出三年当为陈氏添丁也！”陈太傅吩咐佣人将素梅原来住的房间收拾出来，于是陈吟秋、清妍二人就住在素梅原来和陈吟秋的房间里。

素梅原来的香闺爱巢，对清妍充满了遐想，充满了对自己少女时代的回忆，想到了和陈吟秋的交往，又酸又甜；想到今天已成人妇，看着身边的陈吟秋，清妍觉得自己似梦非梦，每天晩上她都紧紧地抱住陈吟秋实实在在地体会这幸福，要证实这不是自己少女时代虚幻的梦境。

清妍到底是大杂院长大的，人极伶俐，深谙人情世故。虽然她是“戏娃子”出身，但陈府上下人等都没有瞧不起她，反而喜欢她。须知大公馆的奴婢们是很势利的，极会察言观色，看人下菜。陈吟秋娘见清妍有“喜”了，极是疼她，什么也不要她做，都叫下人侍候她。清妍俨然是陈府的少奶奶，呼奴使婢，甚是风光。她常常暗地里想自己一个大杂院出身的歌女戏子也有今日，真是祖宗烧了高香。

兴趣来了她就给陈太基夫妇来一腔《麻姑献寿》、《白门楼》……，唱得珠圆玉润、天花乱坠，把个陈太基夫妇乐得合不拢嘴，连夸她好媳妇。

细如游丝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公仿佛要想用这游丝系住春光。原野上姹紫嫣红已经在雨中凋零，然而星罗棋布的农家小院的蓠芭边，，一朵朵蔷薇开了，千朵万朵压枝低，像村姑含笑的粉靥；沟垄田埂间的蚕豆已经成熟，鼓胀着结实饱满的身子，穿红裙绿衣的村姑坐在茅屋檐下剥开蚕豆壳，将翠绿的蚕豆放进篮子里……，这是四月的川西平原。

城市里则是一束束玫瑰花，鲜红的、淡红的、浅黄的、带露珠的，装在花篮里，由卖花翁挑着沿街叫卖；浓冽馥郁的花香，薰透锦官城的大街小巷。

陈吟秋起个大早，坐在床上对清妍说道：“‘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放翁没有想到咱这四川也有这江南景象。这首诗一定是放翁未入蜀时所作。如果是入了蜀以后，这诗就不是写杭州，一定是写成都了。＂清妍在床上用脚一踹陈吟秋的屁股道：＂快下去出门去买一把花来插在花瓶里，少在这里废话！＂“要得！‘笑唤卖花人站住，这花值钱几多文？’”陈吟秋口中吟诵着，穿上鞋子下了床。现在两人经常嘻笑打闹了，陈吟秋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过去和素梅在一起二人虽是恩爱，相敬如宾，陈吟秋却感觉压抑。

在凉凉的细雨中陈吟秋硬着头皮到了文家场文府。文绍青夫妇早就从素梅的家信中知道了陈吟秋讨妾的事，也知道陈太傅夫妇的心事和陈吟秋的为难，也没有怪罪他，只是要他将荷香的爹萧老板和娘凤娟娟带到北京去，和女儿女婿一起过日子，这是当初文绍青给周凤鸣订亲时说好了的。

原来萧老板和凤娟娟遇事了，现住在文家。文绍青见陈吟秋便想要他带二人上京去投奔女儿荷香夫妇。

这凤娟娟自牛力海带上几个徒弟上成都找李少华寻仇后一直不见牛力海回来，问同去回来的徒弟才知牛力海单独追踪李少华去了。这凤娟娟便不安份起来。

凤娟娟搭上川剧小生谢金智，便随谢金智搭的戏班“太和班”在绵竹附近的河坝场演出。

这“太和班“班主的儿子，在戏班混久了，捡了些＂口壳子＂（皮毛），这天他到后台找到内管事，死活要票一出戏过瘾。内管事不敢得罪他，只好拿出戏码单，要他自己选一出，他选了《三击掌》，自己要扮王宝钏的父亲王丞相。并且要求配戏的是名角。

内管事无奈，只好临时配角色，一一满足三少爷的要求。给他配戏的是当红的坤角晓莲，扮演王宝钏。连家院都是戏班的当家须生谢金智。使三少爷感到非常光彩，有面子，这一下要在茶馆场合上吹好久＂壳子(吹牛）＂。

但这三少爷上台之后，却因从无舞台经历，过去作为票友，打打围鼓，坐唱几腔还过得去，所以自我感觉良好。但彩唱，真的上台了，却诧台怯场。锣鼓一打，他就感到头晕目眩，连台词都忘了。戏中王允应该自报家门，但这三少爷此时只记得＂老夫＂二字，连王丞相的名讳都报不出来。

他急中生智便向扮演家院的须生谢金智求救，以念白问道：＂家院，你可知相爷的名讳？＂扮家院的须生谢金智是个硬性之人，本来他今晚这场戏是扮演《长生殿》中的唐明皇，结果临时改来串家院，心中有气，更讨厌三少爷的霸道作风，正想捉弄他一下，便故作不懂的回禀道：＂相爷的名讳，老奴不敢说。＂三少爷回道：＂但说无妨！＂须生即道：＂相爷容禀！＂并临时胡诌一句唱词，亮开吼咙唱道：＂要知相爷的名和姓……＂把腔一丢，此时按川戏的程式，就应由后台接腔，在川戏称之为＂帮腔＂，鼓司心想：＂安逸，你把包袱轻轻巧巧的就丢给我了，于是帮腔道：‘后堂去问你老母亲。’＂

观众在台下哈哈大笑，齐声轰他：＂瘟猪子，滾下去！＂三少爷满面羞愧，用袍袖遮挡住脸，狼狈的跑下台去。

凤娟娟平时在戏班里煮饭打杂收门票，随谢金智＂跑滩＂（巡演）。但谢金智得罪了三少爷，在戏班上就呆不住了，便和凤娟娟流落到了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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