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叁

拂衣又跟着苏纵回了他的小院子，门派里风言风语不止，他们却不在乎。每日里苏纵舞剑，拂衣抚琴，如很久以前一样。

小时候她总小心翼翼地想到小院外看看，如今却再也不想踏出那扇门。

三月底桃花正盛，苏纵带着拂衣去了附近的青山寺。她近来总做噩梦，夜夜睡不踏实。苏纵不忍看着她一日日地颓靡下来， 只得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拂衣跪在蒲团上，闭着眼许愿，眼底青黑色漫成一片。苏纵不忍心，躲了出去。拂衣出来时，苏纵拿着一支签在等她，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我方才求住持给你算了一卦，他说你是有福之人，前半生磨难颇多，往后便诸事顺遂。”

拂衣接过签文，勉强笑了笑。他们是在回程时遇上秦舒白的。

秦舒白受了重伤，躺在草丛里奄奄一息，对着他们艰难地伸手:“救....救命....”

拂衣先过去，拨开那人脸上的杂物，露出来一张艳丽的脸。拂衣被惊到般收回了手，转过脸看着苏纵:“我们救救他吧。”

秦舒白醒来是在这一日的深夜， 拂衣一个人守在床榻前，睁着双乌黑的眼睛看他:“你是小白吗?”

秦舒白一愣，费力地偏过头看着眼前的人，嘴角微微扯开:“拂衣，你没事啊?”他抬手想碰碰她，可伤势太重，他没能抬起来。

苏纵后知后觉地发现，自打他们救下那人之后， 拂衣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拂衣告诉他，那人叫小白。他们仿佛很熟悉的样子，苏纵问他们以前是不是认识，拂衣噘着嘴巴否认:“我们这是一见如故!”

苏纵摇着头离开，没看到背后拂衣颇为紧张地放开了抓着秦舒白的手。

秦舒白挑着眉问她:“你怕他知道我们的关系?

拂衣没反驳，转过身反问他:“那一晚上，大明山的人不是死光了吗?”

“怎么可能?武林既然叫我们一声魔教，魔教哪是那么好灭的?”秦舒白顿了一下，“大明教根基尚在，如今在漠北发展得也颇为不错，你若是想回来，随时可以。”

拂衣没接话，半晌才说:“我已经过了修习武功最好的时候，回去了又能怎样?”

拂衣又问:“你怎么受的这身伤?要不是你眼角那颗痣，你那副样子，我都不敢认你。”

秦舒白摘了朵桃花放在手里把玩:“被追杀了呗。”看着拂衣一脸茫然的样子，他才解释道:“南疆杰王与我有些交情，他碰上了事端， 我出于仗义帮了他一把。谁承想他惹了不该惹的人，反而惹得我一身骚。”

“小白，过几日你伤好了，便回漠北去吧。”

秦舒白半蹲着身子平视她，声音里隐忍着怒气:“拂衣你赶我走?”继而又了然般阖了阖眼，“你怕我连累到你们?”

拂衣别开目光:“是。”

幼年时她身边只有秦舒白一个玩伴，秦舒白比她年长，比她机灵。两人到处闯祸，大小祸事却总是秦舒白扛着。两个人成日里黏在一起也不嫌腻，爹爹无数次同秦伯伯开玩笑，说他们左右护法，迟早结了儿女亲家。

秦舒白在她对面嘿嘿傻笑，也不晓得反驳。她害羞，恼怒着张小红脸训斥他: “秦舒白，你个蠢货!”

若是大明山没有那一场意外, 再过一年，爹爹就要欢欢喜喜地将她嫁到秦家去。可偏有了那一桩事，偏偏将一个本该与她没有交集的苏纵，强加到了她的生命里。

苏纵总是很忙，先前顾忌着拂衣一人总还回来瞧瞧她。现如今有了个与拂衣很合得来的小白，他放了心，便成日成日的不见身影。

拂衣和秦舒白之间，只要不提及大明山， 总是很和睦的。两个人四年未见，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经历，挑出来一小部分说， 便能扯上很长一段时间。 拂衣无事，一边同秦舒白瞎扯，一边摘了树上的桃花做些糕点。自她那架琴被摔了之后，这便成了她最爱做的事。

苏纵在星子伶仃的夜里回来，满脸欢喜地将背上的东西放在拂衣的面前，催促着她打开。拂衣解开包袱，瞪大了双眼，是一柄成色很好的琴。

她信手拨了下琴弦，琴音清亮。她欢喜地跳到了苏纵的怀里，软声唤他的名:“阿纵，阿纵.....”

唤着唤着喉头便哽咽了，苏纵不知所措。她抬头看他，眼神有些埋怨:“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若你不这般待我，我就会跟着小白离开，不会再留在这里，连累你，拖累你。

苏纵因为她错失掌门之位的事情，她是从秦舒自那里知道的。秦舒自轻功向来不错，练习也算勤勉，前几日伤势将将好转，便将轻功捡了起来。青城派的地域他不熟悉，误打误撞便到了如今掌门的房前。

掌门似乎与哪位长老有了争执，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倒豆子般将真相都说了出来。

前掌门过世时，掌门之位本是留给苏纵的。他是掌门的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已很有一番作为。是别人用拂衣的身份要挟他，声称若他不乖乖将掌门之位交出来，便把拂衣的身份捅到武林盟去。苏纵连犹豫都没有，直接点了头。

秦舒白看她一眼:“拂衣，你是他的拖累。”

她晓得自己是拖累，可仍旧不愿意离开。说她自私也好，恶毒也罢，她只是不愿意离开他罢了。

秦舒白离开的那日，拂衣将他送到了青城派后门门口。秦舒白望着拂衣问道:“你当真不跟我走?”

拂衣坚定道:“不走。”

秦舒白咂了咂嘴:“那就遗憾了，不过拂衣，我们打个赌，你迟早是要来的。”

肆

秦舒白的话拂衣很不以为然，却也不承想这一日来得这样快。

那些人来得十分突然，横刀破窗而入，喝了声“秦舒白受死吧”。苏纵反应虽快，却到底双拳难敌众人，更何况，还有她这个不会武功的拖累。

苏纵艰难地抵挡着杀手的攻击，千方百计地开出条路给她，让她去找救兵来。拂衣只觉得整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忙不迭地跑到掌门的寝房前，号响着砸开门，一遍遍喊着救命。掌门好一会儿才起来开了门，语气不善地斥责她。她抓着掌门的手指着苏纵的小院:“有杀手闯进来了!苏纵他一个人...你快去，快去救他。”

掌门却将她的手打落下来，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大半夜的你胡说些什么?魔教的人，真是没一个省油的灯。”

拂衣倏然间便清醒过来，她跌撞撞地再跑回小院。苏纵躺在血泊里，左右有几具尸体。她晃着过去， 突然就落了泪。

这些人，是她引来的。是她要救秦舒白，是她要将秦舒白带回来，是她将苏纵害成了这副模样。她颤着手探了探苏纵的鼻息，即便微弱，也足够她欣喜若狂。

拂衣自屋里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秦舒白离开时留给她的烟花。秦舒白说过，只要她点燃这烟花，不论他在哪里，都会立刻赶到。

晨光熹微时，拂衣便看到了秦舒白。他一身白衣落拓，比着血泊里的苏纵亮得刺眼。拂衣形容憔悴似鬼魅，单薄嘴唇吐出两个字:“救他。”

秦舒白向身后招了招手， 便有小仆打扮的人上前，将拂衣先前给苏纵包扎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秦舒白看着拂衣:“我会尽力救他，可是你也看到了，他伤得太重，我不能保证。”

拂衣愤怒地揪着他的衣领:“他现在这样全是因为你!”

秦舒白的目光淡漠而怜悯:“拂衣，你的脑子被狗吃了吗?”

直到坐在去往漠北的马车上，拂衣才勉强平静下来。秦舒白靠着马车车壁形容疲惫:“先前同我有过节的那些人不过是些乌合之众，我是一时大意才受了伤。拂衣，他们没有进青城派的本事，更没有重伤苏纵的本事。”

拂衣没接话，她并不是大宅院里长大的天真姑娘，气极了而看不透的弯弯绕绕，现在一想全都通透了。

定是有人看到了秦舒白，借着杀秦舒白的名义来，真正针对的却是苏纵。

苏纵少年行走江湖，惩恶扬善，得江湖人一句少侠的尊称，恨他到想要他命的，只能是青城派的那些人了。想想她去求救时掌门的态度，主使何人，已经不言而喻。

她看着苏纵惨白的脸色，终究下定了决心:“小白，我跟你回大明教，你救救他。”

青城派位于江南，距离漠北路途太远。苏纵伤势太重，怕是等不到他们赶到漠北。秦舒白权衡之下，决定留在江南，靠人参吊着苏纵的命，飞鸽传书让人过来。

秦舒白送出了两封书信，一封前往漠北， 是与他交好的大夫;另封前往南疆，给那位受了他恩惠的蛊王。

拂衣守着苏纵的第三日，漠北那位大夫来了，望闻问切一番后，对着拂衣摇了摇头。伤势太重了，再这样吊着性命也维持不了几日，如今能做的，只有准备后事了。

拂衣如遭雷击,半晌才哆嗦着青紫的嘴唇问:“你.....你说什么?”

秦舒白将她拥住:“拂衣，别急，明日蛊王会到，兴许他会有法子。”

确实有法子，给苏纵喂下蛊虫，维持着他的生命。从此他不知爱恨，不通人情，成为活尸一般的存在。蛊王问拂衣:“姑娘愿意不愿意?

见拂衣不答，他了然地笑笑:“姑娘想好了，再过一两日他断了命，即便是我，也再没有法子了。”

拂衣呆呆立着，等到蛊王离开，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她不想苏纵死，又怎么舍得让苏纵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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