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头盔就没有头盔吧,到了夜晚连墨镜都不用带了,他们沿着海丰路朝根本不存在的1087号飞驰而去。那些门牌号在眼前缓缓变大到看不见的程度,直到整条海丰路截止才延伸到八百来号。再向前走,那混了海水的冰风往脸上拍打,越靠近海边还能感觉到风的实质——因为裹了细沙。
等到了海堤,丁程鑫便把车停下,鹿言软先他一步跳下摩托,拽下围巾拿在手里甩成个风扇模样。丁程鑫锁好车三两步追上他,鹿言软却像是不想被他抓住一样,一个岔步出去,往远离他的方向跑了。
“哥。”鹿言软远远的叫他,“风好大啊。”
丁程鑫说:“你把嘴闭上,吃沙子呢?”
鹿言软笑了,笑得比刚才还灿烂,好像真的很快活一样。他转过身,背朝丁程鑫的方向,朝着越发近海的地方跑过去。路灯在他们身后的堤坝上,让影子在他们身前拉长,每跑一步都是踩在自己灰暗的影子里,踩得变了形,踩得稀碎。
鹿言软跑得太快了,不多时他已经能踏进冰凉的海水里。
他回头,长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他也没伸手整理。只剩一双晶莹眸子反射路灯灯光,飘摇潮湿,在胡乱飞舞的头发之间亮得像是快要熄灭了。
他们之间相隔很远,连很长很长影子都不能把他们的脚印相接。
感谢遥远路灯,还是能照见远处那个鹿言软。丁程鑫便站在原地不跑了,他站在辽阔沙地的正中央,在漫长黑夜和狂躁黑海的映衬下只看得见那个小点一样的人。
那里风太大,那个浑身纯白的人被昏暗天色和狂乱风沙裹挟。
沙粒湿乎乎的,拍到脸上一定很疼,还会沾满头发,回去洗头的话要花多出一倍不止的时间。
想到这里的时候,丁程鑫突然觉得那个人有点可怜。
看见他挨打的时候没觉得可怜,看见他眼盲的时候没觉得可怜,看见他千里迢迢却扑了个空的时候没觉得可怜。如今却在看他迎了满面沙土的时候,开始觉得他可怜了。
但下一秒,自己的脸上就被风扔来一颗不小的石子。轻巧的生疼从面颊传来,迅速蔓延至全身。
于是丁程鑫笑了。原来自己也可怜。
他们都是站在风沙里的人,一直是。
但是。
从鹿言软坐上他的摩托车后座开始,他们就成为了一起站在风沙里的人。
再后来,鹿言软大喊着“太冷了”从那沙滩边缘处跑回来,抓上丁程鑫说去别的地方。
他没有具体地址,丁程鑫也不问,只载着人沿着海岸线慢悠悠的骑着。等走饿了就随便钻进一家海边烧烤店,抢似的填饱了肚子又窜出来,一人手中一个冰淇淋。吃完冰淇淋又重新跨上摩托摇摇晃晃骑出去。鹿言软手上还提了一瓶酒,仗着丁程鑫骑车不能喝,每一口都要咂出声音来炫耀给他听,接着大腿上势必会迎来丁程鑫的一拍。
冬天的海风依旧咸湿,他们从头至脚都被吹得冰凉。把海岸线跑完就钻进大街小巷流窜,这零下的温度也少有人愿意上路,所以他们两个疯子一样的人,居然在这样一个冬天的夜晚拥有了一整个d城的街。
但拥有不了海丰路1087号。
华灯初上又熄灭,他们骑到了只剩路灯还亮着的时间。
丁程鑫将车子拐进了一个加油站,鹿言软跳下车站在旁边等。时间太巧,等丁程鑫从收银处交了钱出来,鹿言软又开始在空地里接雪花玩了。
又下雪了。
鹿言软扭头对他说:“下雪了哥。”
丁程鑫点头:“看见了。”
“我刚还说想回去了。”鹿言软手中的雪花融化了,他扬了扬手想把水滴扔出去,“我现在又不想回去了。”
“行。”丁程鑫说,“那就不回去。”
鹿言软抬眼看了看丁程鑫,嘴巴张了一下又闭上了,有什么想说但没说出来的话。
丁程鑫唇线拉平了一下又舒展开,轻声说:“去哪儿,有方向么?”
“没有。”
“那我又乱走了?”
鹿言软笑了:“好。”
重新启程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其实真的太累了,从加油站出发以后两个人都不如刚才有精神。丁程鑫还是从后视镜里偷看鹿言软,那个人的目光不再乱晃,却低着头盯着自己围巾的边缘,很久没移开视线。
因为骑的慢,他没有再把着自己的腰,上半身晃晃悠悠得又像那梧桐叶。
脱了枝的。
所以刚才那么疯都是为了转移注意力罢了,就像海浪滔天时人们总怪风大,但风真的停下来,海浪依旧能滔天。
该汹涌的情绪,该面对的灾难,总会等到人愿意读取的那一刻。
人总会输。
他们最终随意停在一个开阔的广场上,丁程鑫停车的时候,鹿言软还没从车上下来。
“累了?”丁程鑫问。
鹿言软想了想说:“几点了?”
“四点多了。”丁程鑫说,“离民宿有点远,慢慢骑回去要一个半小时。”
“d城这么大吗?”
“对。”
鹿言软便不说话了。
他从车上下来,动作很慢,轻轻走到一个长凳旁边,用手掸了掸上面的雪花。坐下的时候大概是太凉了,他的眉头皱了一下,然后对丁程鑫说:“哥还是坐车上吧。”
丁程鑫没听,还是坐到鹿言软身边了。
长久的沉默。
摩托车灯开着,雪花在光束中降落,鹿言软的视线与那光束汇合,眼睛里星星点点的。丁程鑫悄悄看他,看着看着,自己的眼睛便闭上了。
他们可能坐了快一个小时,坐得腿脚都冻得发麻了,鹿言软才开口说第一句话。
他说:“都怪你,丁程鑫。”
丁程鑫在困倦懵懂中回应一声:“好吧。”
再下一秒, 他的眼睛都还没睁开,就感觉面前有什么东西贴过来。湿热的呼吸喷洒到他脸上,再有两片已经冰凉的唇瓣摸索着贴上他的。
丁程鑫太困了,他的身体瘫软到像是要被雪掩埋,事实也是了——他感到面前这个人向他砸下一公吨的悲凉来,长发发梢却坠下,用从脖颈间索取到的残留的余热包揽他已经被风吹得凉透了的脸。
丁程鑫只惊讶了一瞬,脑海中就浮现出很多很多个情景下的鹿言软。
其中有一位,应当是个笨拙的孩子。他捏着围巾,守在电脑面前想要查询那个毛线绣出来的地址。他输入了很多次,字也检查了很多次,但在要点击搜索按键的时候停止了。
或许从那时候起,他就将自己封锁在很小很逼仄的修车店里,而那修车店就是存在于d城旁的小卫星。他怀着念想,绕着d城忍过一年又一年,幸福得虚无缥缈又小心翼翼。
直至今天,他坐在自己的摩托车后座上,乘着尾气轰鸣亲自撞破了这个梦境。
所以说怪丁程鑫。
得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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