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言软抱着手臂,面对着床边站着。他的头发已经几乎吹干了,只有长发发梢有一点点湿气。他穿的是之前在路上买的一套衣服,刚洗过,纯白,很干净。他脖子上还是戴着那条旧围巾,松松垮垮的搭在肩膀上,像给了他一个温和的拥抱。
而且他的面颊是橙红的,漂亮得不像这个季节该有的人。
他看见丁程鑫从浴室出来,笑了:“哥。”
“你要去哪儿?”丁程鑫问。
“我找到地址了。”鹿言软说,“时间还不晚……而且你看外面,好漂亮。我们出门吧。”
丁程鑫扭头看了一眼窗外,也有些愣了。
是落日。
这余晖不完满,被跨海大桥生生截断了。桥上是黛色,紫色,桥下却是橙色,红色,连着同样被照得金黄的海,映得每个看海的人脸上都是漂亮的。
丁程鑫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一眼鹿言软的脸,心腔震动得像落日在步步锤入血液。
他好像没理由拒绝。他只会说:“好,我马上。”
鹿言软点点头,又将视线投向窗外了。
他们赶在太阳坠入海面之前出了门,丁程鑫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吹干,他抱着侥幸心理没有戴头盔。鹿言软也没戴,但被丁程鑫逼迫着戴了墨镜,明明还是粉黛色的天空在他眼里已经变成黑漆漆的,不太爽快。
所以他一路都举着手机,想把辽阔天海都装进去。
丁程鑫掌握着车头问:“海什么路?”
鹿言软大声说:“海丰路!”
“什么feng?哪个feng?”
“丰收的丰。”鹿言软咧开嘴笑的可灿烂,“这个地方还有很多海风吗?海峰?海凤?”
丁程鑫回头瞄见他一个傻乎乎的笑容,也跟着笑了:“啊好几个呢,最近的就是你说的那个。”
“那就是快到了?”
丁程鑫点头:“你牙花子收一下,吹皱了都。”
鹿言软才不听,他笑得更开心了,丁程鑫再转回正面的时候也会偷偷从后视镜里确认他的表情。导航显示的海丰路就在前面路口,只要抵达那个红绿灯,面前横着的一整条路就都是海丰路了。
丁程鑫一鼓作气骑过去,在路口停下时回头问鹿言软:“门牌号知道吗?”
鹿言软使劲点点头,张口就报:“知道啊,是10……”
“你自己去吧。”丁程鑫打断他,“我在这儿等你。”
鹿言软张大的嘴僵在半途。
“自己去。”丁程鑫拍拍他,“就面前这条,左边号数小右边号数大。我在这儿等。”
“哥不陪我?”鹿言软小小声问。
丁程鑫笑了笑,揉揉他的脑袋说:“是不是忘了以前对我狂吼关你屁事的时候了?”
鹿言软拧眉:“那是以前。”
“以前现在都一样,这是你的家事。”丁程鑫说,“我不主动管,忍不住了再管。”
鹿言软没说话。
丁程鑫便问:“是妈妈?”
“……嗯。”
“妈妈总不会打你了吧?”
“说什么呢哥。”鹿言软叫起来,一个跨步跳下了车,“打我我还来,讨打啊我。”
丁程鑫又笑起来,笑眯了眼,天色晚了也装不进多少霞光在里面。他暖融融的看着鹿言软,好像要把心里那些话都碾成碎片浮到脸上似的,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臭小子看。
鹿言软还在这样的海风中抓了两下头发,问丁程鑫:“乱不乱?”
丁程鑫当然说不。
“那我自己去了?”
丁程鑫便说好。
“哥不会丢下我自己走了吧?”
丁程鑫在心里说,不一定是谁先丢了谁呢。开口却一定是鹿言软想听的:“我在这儿等着呢。”
那小子,小孩,小兽,总算放下心,丁程鑫仿佛能看见他一身羽翼都松弛下来成为松软的棉被,将小小一个人裹在里面。鹿言软抬腿走的样子轻快又焦急,他要去的那个门牌号大概率很大,因为丁程鑫看见他径直朝着右边去了。
这条海丰路,向右方直通海湾。已经亮起来的路灯一路延伸到最远处还没黑透的天际,告诉观海者,那处海里刚落下去一个火红的太阳。
鹿言软也是朝那处去的,手中的地址告诉他,某一个点上有他想回的家。
等人走远了,丁程鑫一身努力的脊梁终于弯下来,靠双臂的力量勉强支撑在车头上。
他以前其实经常做这个动作,因为骑车真的太累太累了,他刚从家里出发的时候其实根本适应不了长途。有时候咬着牙坚持骑了一个小时,就要停在路边这么撑一刻钟以上。
但现在突然这么做一下,居然觉得很久违。
他身边不是国道了,没有雪原没有荒野,有的只是喧嚣车流,和鹿言软默默企盼了很久的海丰路。他静默的算了一下时间,跟鹿言软认识两个月了,一起出来一个多月了,加上之前在那个海滨城市停留的两个月零一周……他原来有这么长时间没撑过车头了。
久违是正常的。
是故意不撑车头,因为会显得他很累,会让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子问“哥是不是累了我们要不要就在这儿找地方住”,所以不撑的。
又好像本来就不需要撑车头,因为要不是现在突然做一下这个动作,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异常。
乱七八糟的想法停到这里,丁程鑫喉咙一滚,闷出一声哼笑来。
……原来人总是要在什么人面前逞个能的啊。
这样的姿势维持久了,他甚至开始阖上眼睛。
像学生趴在课桌上那样,他的整个上半身都趴在车头上,脑袋埋进臂弯里。他的手机开着震动模式捏在手中,在等鹿言软的消息。
找到妈妈的话,一定是会留在家吃饭的,到时候如果邀请他他一定要拒绝。所以他已经开始构思拒绝的措辞了,想了一遍拒绝鹿言软的话怎么说,又想了一遍拒绝鹿言软的妈妈的话怎么说。两种模式构思结束,人都打了一个哆嗦。
好冷。
他微微扬起下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在泪眼婆娑中,瞅见远处那个一身白衣的人。
是朝着自己来的。
还以为是电话里拒绝呢,没想到是面对面。
那张朝自己而来的小脸好像没装什么情绪,空白的,比身上的衣服还白。他走路速度也不快,还能从容地让车,一只手揣在衣兜里,另一只手捏着围巾。
他走过来了,口中喷出轻盈白雾,冷冷地说:“哥,我没找到。”
“人不在吗?”丁程鑫说,语气还是轻松的,“那就明天再来后天再来,时间多着呢。”
鹿言软却说:“不来了。”
丁程鑫有些不懂了:“什么意思?”
这个穿着白衣服的人好像还是空白着一张脸,丁程鑫就看了一眼,仿佛瞬间回到两个月前。鹿言软和两个月前的鹿言软忽然完全重叠了:乌溜溜的眼睛,长发贴面,紧紧裹在脖子上的不露出喉结的围巾,和完全空白的表情。
鹿言软说:“地址是假的。”
声音是平静的,却是发虚的,早被什么东西抽空了。
丁程鑫原地怔了几秒,才不可置信地问:“你找完了吗?你把那右边都找过了吗?”
“找过了。”
“那我们去左……”
“不需要,我问过了。”鹿言软还是捏着自己的围巾的,却把一个角举起来,嘴角很突兀的勾起来笑了,“1087号,这条路没有,二十年前就没有现在也没有。我刚才去问环卫工1087在哪儿,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她说:‘这条街要是有1087号,那得修到海里去了呀!’”
丁程鑫说不出话来了。他低头看鹿言软举起来的那个围巾一角,是在内侧的,在灰黑色绒布的一隅有一排白色毛线绣出来的字,定睛看的话就能读出来:海丰路1087号。
绣功好到让人没法质疑是不是看错了。它就是实打实的海丰路1087号。字体甚至是带笔峰的,又很明显不是机器绣上去的,因为字与字之间有非常不懂隐藏的勾连。
一场存在于围巾上的精巧的,温柔的,扼制咽喉的骗局。
但鹿言软还站在他面前笑着,他都快笑背过气去了。路过有人斜眼瞧他,又很快收回视线,那神色颇像隔壁修车店的老板听见他挨打,探头,瞥眼,关门,多流畅的一套动作。
丁程鑫心里抽了一下,想,鹿言软为什么总是被人旁观呢。
那自己算什么呢,带他上国道,带他到d城,送他来海丰路,是想随行旁观他么。
不是。
“你冷吗?”丁程鑫问。
鹿言软摇头:“不是很冷。”
于是丁程鑫说:“那我们去海里找1087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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