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度回到了金陵城中的宅邸。
在那半月间,无论在府中的何处,我都与崔朔形影不离。即便是偶尔四目相对,接踵而来的便是一个缠绵漫长的吻。深宵中我会突发奇想,让他带我去水榭赏月,我躺在他臂弯中时,有时会觉得自己疯了。崔朔从卧榻上直起身来,笑吟吟地望向我,道:“纵使是这个时候,你还是不爱说不爱笑,多半是没疯。还好,还是我的夫人。”
我微微颔首,却又听见他低低叹息一声,吻上我的眉梢,紧接着一路向下,直到唇角,他叹息着道:“远微,你可以回别苑去,或者回姑苏去,王晋的性命,并不如何重要。而且……我舍不得你。”
我也冷静地回应着他的吻,低声道:“他的性命,于我很重要。我去刺杀他,是我甘愿。”他再不开口,只以更为热烈的吻回应。
其间我也收到过堂弟的信,其间痛陈利害,道我不应该随着崔朔冒此大险,将陆氏一族都置于险地。我收到信笺后,沉吟良久,回信数次删改,最终只是嘱咐堂弟们多加珍重。
即便再为不舍,离别之期也近了。二月初四,他接到圣旨,奉命出征讨伐山越,同日深夜,又接到一封圣上亲书的密诏,令他借讨伐山越之名,袭杀王晋。
次日天未明,王晋便从府中派出了车马,要接我去他府上“照看”。我简单拣了几件换洗衣衫,收拾完毕,又珍而重之地从衣箱底取出一个小小的白玉药瓶,那里面正是我叔母用以自尽的毒药。
我拆散发髻,将药瓶与梳子递在崔朔手里。透过铜镜,我看见他缓缓地梳过我的头发,在头顶归成一个发髻,将药瓶藏在其间,再插上珠玉步摇。我看见镜中人容颜明净如昔,正是花信之年,永不会有凋零之日似的,不由得伸出手去,将铜镜倒扣在案上。这才立起身子,转身向着崔朔躬身一揖。
他也朝着我一揖。递给我一枚蜡丸。他也知晓,这并非作为夫妇离别之礼,只是我对我此生敌手的道别。其时天色未明,天上的星河黯淡,看不清前路。王晋府中的侍婢早打着纱灯立在门外,见我出门,便拥着我向着一顶青布马车去了。
我最后向着崔朔回望一眼,风宵深露中,他白衫薄甲,骑在马上,仍是当年的好少年模样。侍婢手中的纱灯如同白色山茶,映亮了我的脸,我知晓,我的容颜定然也如当年一般明亮。于是风露中,我最后一次朝着他微微而笑。
隔得远了,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我知晓,他一定看清了我,我转过头,登上车马。在马车中我捏开蜡丸,纸条上只写着四个字“今夜起事”。我透过帘幕看出去,他再未回头,因此,我也再不须有何留恋了。
这场刺杀顺利得令人难以想象。
毒发得很快,王晋倒下去的时候,府中同时喧嚣起来,男女老幼,尽皆仓皇逃命。我听见府外是倏忽而至的喊杀声,是崔朔成功了。我逆着人群,向王晋走过去,缓缓地蹲下,望向他的眼睛。
我看见血不停地从他的口中涌出来,王晋残余的呼吸在血沫中发出汩汩的声息,他望着我的脸,眼睛里骤然爆出浓烈的绝望,他认出我是陆远微,是叔父的女儿。
“我曾听你说,你说,‘陆寻的子侄辈中,唯有他侄女陆远微有些血性,只可惜,是个女子。’”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开口,“不错,我是个女子,你自以为高枕无忧。只是你不知道,女子也有女子杀/人的方法。”
他染血的手徒然地在空中抓着,最终落在我的裙摆上。粗重的呼吸挣扎般吐出来,最后归于无声。我听见那丛野火在我心下爆出最后几星火花,随着王晋的呼吸,归于一片荒芜。从此后,我的仇怨已了。而我的夫君正在数重院落之外。他正等着我回到金陵的那处宅院,等着与我一同看天高云阔。
我的心飞快地跳起来。但是我清醒地知晓,即便是奉了皇帝的密旨,崔朔也须得对王晋之死给出个说得过去的说法。所以我必须将这件事终结在自己的身上,至少,让这件事的真相更为扑朔迷离。
我斟了一杯冷茶,将剩余的药丸尽数化在其中,旋即仰起头,将茶一饮而尽。毒性太过剧烈,我的眼前骤然地暗下来,耳中似是有什么疯狂地啸叫起来,我听见女子的惊叫声,士卒的喊杀声,院内楼阁燃烧起来的声音,然后是渐渐靠近的马蹄声,我恍惚间听见崔朔的声音,似乎正喊着什么。最后,什么声息也没有了。
天地间仅剩的,只是初雪落下的簌簌声。我不知晓,到底是真的下起了雪,或是我在弥留之际产生的幻觉。我飞快地回忆起我这一生。风花雪月骤然掠过,长岭白雪,大漠风沙,此生此世,我也再无缘去看一看了。山河天地,永远是如此的高阔。它们永远都在那里,亘古不变,只是我再也无法去看见了。
在最后,我问自己,若是我在别的时机遇见崔朔,结局是否会有不同。我听见自己的回答——或许我会在战场上割断他的头颅,又或许我能随着他去看看北国的风沙飞雪,再或许,我会选择和他回到一个有秋千有梨花的小院,与他有三五儿女,白头偕老。我的心寂静无声地坠落下去,我知道,所以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我就要死了。
唯余终夜,将我尽数吞没。
短篇小说集……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