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崔朔成婚近三年,唯一一次携手同行,便是在长乐十六年的上元节。金陵城中,处处都悬着花灯,小孩子捧着琉璃球,里面点着枝短短的蜡烛,折得琉璃绚丽至极。孩子脚下不稳,偶尔不小心摔倒了,便顿时在地上铺出了一道五彩的碎光。却也没人在意,拍拍身上的灰尘,又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我提着一盏小兔子的花灯,另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崔朔的手,生怕被人群冲得散了。他从身旁摊位上取来一副小鬼的面具,扣在我的脸上,我看见他看着我的模样,微微地笑着,不由有些着恼,甩开了他手。他冲我笑一笑,并不理会,我忽地有些后悔,却也不愿被他看出来。
恰好城中放起了焰火,人人都仰起头去看。我借机又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道:“你与王晋,如何了?”
他似是已经习惯了我的煞风景,微微笑着道:“圣上与顾家张家皆无法忍耐了,近日内,兴许便要起事。禁军已尽在我的掌控之中,其余的倒没什么,只是王晋本人在禁军中犹有余威。起事时若他在场,情势不好控制。”
我微微点了点头,他依旧满不在乎地笑着,眉目间却隐隐有些忧色,他道:“所以我想借下月讨伐山越时,带兵起事,攻他个措手不及。我试探了他的口风,现下他还算得上信任我,却让我送家眷到他府上由他照看,”他握着我的手,微微加紧了力度,“他让我送你去做人质。”
我低低哦了一声,并不回应,只抬头去看焰火。只见焰火如同碎锦,缓缓在夜空中铺开,只一瞬间,便又飞快地坠下,消失无踪。焰火放罢,许久再无旁的东西,众人都意兴阑珊,便要散去,却见天际缓缓浮出无数光点,那是孔明灯悠悠升了起来。
我忍不住惊呼出声,崔朔低下头,笑着看我。我忽地觉得,一生便有这么一次,已然完满了。我看见一个最为华丽的孔明灯渐渐浮起,光辉灿烂,如同满月一般,无数人都指着它大声赞叹,无端端地,我向着崔朔低声道:“今日我若要你把它摘下来,你可愿意?”
他含笑点了点头,未及我反应过来,他已踏着身旁面具摊位的桌案,攀上檐角,身子一折,向着孔明灯的位置跃去。檐上的琉璃瓦染了霜雪,滑溜至极,寻常人便是立足都难,他却偏能如风一般掠过,一条街的琉璃瓦被他踏得一路响过去,行至西北角的高塔,便踏着檐角的兽头,轻飘飘地接连跃上数层高楼。
我看见他的身形已小得如同飞鸟,追着孔明灯的光点,一路到了塔顶。塔顶积着残雪,他立足未稳,踏下了几枚瓦片,险些从塔上摔落,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攀住了身旁的栏杆。这么迟了一迟,孔明灯便要从塔顶飞过,他展开衣袖,如同一只白鹤,向着灯的方向跃起。却仍是差了些许。
眼看灯就要擦过指尖,远远飞走。身旁的小孩惊呼出声,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他却借着身旁商铺系灯笼的绳索,借力一荡,重又腾空而起,衣袖飘起处,正笼住了那盏灯。他踏着塔的檐角,渐次向下,引动其下的悬铃不绝地响起来,他在铃声中飞身而下,双手捧着那盏光辉灿烂的灯,从人群中向我缓缓走来。
在那一刻,我似是看见了何为风月。
但我只是沉默着等着他走到我面前,从他的手中接过灯。我看见他在千万灯火中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低头去望那盏灯,轻声道:“若我再将它放走一次,君还愿意帮我摘下来么?”
他的眼睛被灯火映得滚烫,却仍是坚定地点了点头。那一刻我忽地觉得,我的心中烧起了焚焚的野火。我知道,在灯火下,我的心野了,野火一起,再难熄灭。于是我也坦然回望他,一松手,将灯放走,另一只手却紧紧抓住了他的袖口,将他向我拉近。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众人都仰起头去看灯火。趁着他一愣,我揭开面具,吻上他的嘴唇。却只片刻,便即分开。
我凑近他耳边,借着面具的掩饰,我低声道:“你可知道,便这一次,我已甘愿为此而死了。”
焰火再次在夜空中炸裂开来,将崔朔的回应湮没在一片嘈杂里。在月色灯火下,我朝着他轻轻地微笑了起来:“把我送去王晋府上吧,我会借机刺杀他,你的行动,便方便多了。”
“并非是因为你,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咎由自取,”我不管不顾地说,笑着望向他的眼底,那里仍是一片冰冷的火,将我眼中的野火映得分明,我看见自己笑着说,“……是我自己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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