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这么闹,林籁妈六神无主,偌大的房子里也没个男人,没法商量。医院救护车紧张,她不能徇私,实在急没了主意,打电话给林籁爸。林籁爹正好晚班,拉客拉到一半,跟乘客打商量,把他们放在大路口帮他们打到车,要帮他们付车钱,好在乘客人好,谢绝了。一路把车开到前妻和儿子的新家,四十多岁的男人把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儿子从楼上背了下来,安顿在车后座上,飞车开到医院。
林籁因为急性胃炎住了两天医院,然后身上开始起红疹子。住院头天化验出白细胞数量低了,把他妈吓坏了,也不告诉林籁,怕他多想。直到身上起疹子,让老医生来看过,说是水痘。他妈妈才放了心。
十七岁的男孩子发水痘,多新鲜。
没两天,一个个痘子都成熟了,大大小小肿亮亮的,里面一包水。林籁脸上红疙瘩遍布,鼻子上发了特别大的一颗,让他忍不住地想满脸挠,他妈就把他手上都涂满风油精,让他闻到味就想到停手。结果把风油精弄到脸上,更加痛苦。
他妈妈也不回家了,天天在医院值班,晚上就在儿子病房待着。找个白天去了次林籁学校帮他请假,见识了胡菊芬的冷脸就不舒服,听同学讲了儿子座位的方位更皱眉头。想帮儿子拿作业,结果同学说林籁的作业每天都有人帮他拿,结果是个女生跑过来,把一塑料袋卷子全交给他,还有复印好的上课讲解的笔记。
林籁妈妈对这个女生感恩戴德,交谈中偶知这女生竟住得离她医院很近。女生就说以后每天回家可以送作业给林籁,林籁妈就说那太麻烦你,我来你家拿。
回去后林籁妈告诉林籁这件事,说那个小姑娘真好。林籁问了名字,知道是原来他们班的学习委员。早些时候林籁常年第一的时候,这女的就是他学习上的死对头,但是不足为虑。除了成绩,林籁对她没有太多了解,现在她选了文科,彼此更无联系。所以听见他妈这么说很感意外。
但是对拿回来的卷子没什么兴趣。
发水痘,除了痒肿难忍外,并不影响日常行动。但林籁却每天24小时赖在床上装死,他妈让他起来运动运动也不听。就这么躺了十来天,水痘结痂脱落的时候,他反常地又开始发烧。
这次,他把自己折腾出了细菌性肺炎。
他才发现和肉体的打击相比,精神的打击并不够看。或者说两者要结合起来才能置人于死地。
林籁和他妈说他真不想念书了。他妈满面愁容,也不知怎么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就闹成这样,一病接一病地没完没了,若说是自己离婚的影响那也太滞后了。
她就心疼儿子,想高三紧张也经不起耽搁,就说行,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们先休学一年吧。
一到学校,面临的就是高三第一次月考。考得很差,但是没感觉,不在意。
那天中午饭后,他和几个其他班级的人蹲在西侧三楼通向屋顶的楼梯转角抽烟。一群烟民总是聚在这里,来往的同学也不稀奇。
王乐乐在八班所以走的是西侧楼道,这天吃好饭上来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蹲在那个地方。林籁看见他也是一愣。
王乐乐停了停,打算当成没看见。可是眼看就要路过了,他忽然又一百八十度转身,几步上了那几级楼梯跑到林籁脚跟前,一把拿掉了他叼嘴里的烟:“学校不能抽烟的你不知道吗?”
他问话的时候只盯着林籁的眼睛,却引起旁边人的不满。那人伸手就推王乐乐:“你谁啊你,关你什么事儿啊!”王乐乐还没说话,林籁已经一把推开那人的手:“那又关你什么事啊,你动什么手?”
那人被林籁狗咬吕洞宾,顿时目瞪口呆。
王乐乐捏着那只还燃着的烟头,公德心让他不能随手扔地上耍帅,于是捏着转身就走。
那几个烟民还想问林籁怎么回事,林籁话也没说,不怕得罪人,直接跟着王乐乐就下楼了。
他就跟着,不紧不慢,不前不后地跟着。王乐乐走,他也走,王乐乐停,他也停。王乐乐说你干嘛,林籁摸摸鼻子……自从水痘消退,那颗大水痘已经在他鼻子上留下一个浅而大的疤,他总习惯性地要去掩饰它……他说我想跟你聊聊。
他们在走廊尽头的一角,趴在护栏上。翼楼投下的巨大阴影帮他们遮挡了金秋的阳光。
王乐乐说:“我听说你退学了怎么又来了?”
林籁说:“病好了就来了呗。”
王乐乐说:“身体没事吧。”
林籁说:“好了。”说着又去摸鼻子。
他这动作反而让王乐乐注意到那个疤。不过没说什么。
林籁说:“乐乐,我有好多事想告诉你。我在家一直在想这个事,你是我唯一想说的人。”
王乐乐侧脸看着他,柔软的风微微拂动他脑袋顶上的头发。
王乐乐说:“和我有关吗?”
林籁怔了怔,摇摇头。王乐乐打断他:“那我不想听。”
话头被生生截断,林籁很意外。但是没气恼,还是很平静:“但是和我有关。”
王乐乐想了想:“那我可以高考之后再听。”
林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话噎在嘴边,还是让他有点焦虑。
两人都陷入无言。王乐乐拿着烟头在护栏的水泥平面上点啊点,用这个小动作来掩饰寂静的窘迫。林籁说别点了,都烂了。王乐乐放下烟头,拿手指在鼻尖嗅了嗅,说:“好臭。”
其实不是臭味,但这么说也可以。因为烟草焦掉的气味本就难以形容。
林籁说:“回去吧,你要做作业吧,不耽误你了。”
王乐乐问:“那你呢?”
林籁也不知道,从护栏望出去,看楼下,低年级的人占据了楼前的空地。王乐乐忽然很想很想问他,陆雪岭走了他的感觉。但是生生忍住了。
不能问。他的姿态要高一点,洒脱一点。
而且林籁的消沉显而易见,并不需要再用语言印证。
王乐乐自己,对于陆雪岭的消失没有一丝一毫地高兴。一个箭靶消失了,他某类情感失去寄托,反而有点寂寞。
王乐乐要走,林籁突然又想起来一句话,说:“乐乐谢谢你。”
王乐乐知道他谢什么,说没事很方便的。其实并非举手之劳,单是每天从快要放学的紧张中掐点去高三(1)班找人就够麻烦的了。
王乐乐也突然想到一件事。他说:“胡菊芬现在还不理你吗?”林籁说:“老样子。”王乐乐替他忧愁地说:“这样可不行,学生总不能一直和老师扛下去,对你没好处。”
林籁说:“嗯。”
王乐乐跟他挥挥手就走了。
林籁回到自己教室里,把作业翻出来做。王乐乐刚才那句话在他脑子里滚来滚去,让他有一点心烦。因为突然让他萌生出了以前从未想到过的一种可能性:和胡菊芬和解。
现在的林籁不怕做这件事,不怕丢脸,不怕妥协,不怕胡菊芬的冷嘲热讽。他甚至很有信心可以再次拿下胡菊芬。这类中年妇女的心思太好猜了。
可他必须做得漂亮。
长时间地不放心思在学习上,现在他看题目,有点它们认得他,他不认得它们的味道。
找胡菊芬和解不难,难的是和解之后,他的成绩如果还是没有起色,那比跟胡菊芬道歉更令人难堪。
林籁决定等成绩回升些后再议。
可是高三的功课就好像在他没察觉的时候已经跃升过一个难度阶梯,他从小读书那种得心应手的感觉全消失了。他觉得有些题是真难,不难的题也计算繁琐复杂。一道题在草稿纸上写半天,结果出来一个极其离谱看着就不像正确答案的结果,肯定让人感觉心浮气躁。
林籁想到王乐乐高二请的家教,决定效仿,让他妈也给他找一个。同样是D大的学生,这次来了个男的。林籁把作业里遇到的不会的题目给此男,结果他皱着眉头咦了很久,又拿支圆珠笔在林籁卷面上圈点了半天,终于把题给解答出来。林籁听他讲,发现他讲得超纲。
这人就说那让我再想想,有没有简单的解法。一个小时八十块钱,一道题已经搞了四十分钟,这还玩什么。林籁坐在自己写字台前转着笔,打定主意今天结束给了钱就把此人请走。
结束上午两个小时的家教,林籁莫名生气,打电话给王乐乐委婉问萧君才的动向。王乐乐说:“萧君才现在不做家教了,大三在实习。“林籁怔着说:“哦。”王乐乐又说:“萧君才给我推荐了很不错的补课,呃现在就在补课学校,你要不要一起,我去问问能不能中途插班。”
林籁没当场答应,说:“和家里商量下。”
回头和他妈妈说:“萧君才推荐的进修学校的补课,都是D大附中的老师出来赚外快。”他妈说:“那去呀,总比你学校的老师好!”磨蹭半天,再给王乐乐发消息,让他问问能不能插班。
送上门的钱总不会不要的,一学期的钱扣掉已经过去的部分,进修学校把他插班进去。林籁选了数学英语物理,语文觉得补课也补不好了,而且双休日好歹还想留个半天。
数学英语和王乐乐一起上,还是坐他边上。王乐乐在这里已经有认识的人,他初来乍到感觉怪怪的。好在来的人都是补课的,上课是中心,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
物理课的老师是个退休返聘的女的,卷头发,架着蛤蟆般的老花镜,每堂课都要讲做题贵精不贵多,两学期她总共出20套卷子,每套都能吃烂的,高考保证你130分以上。
这说法刚听时让林籁振奋了下,虽然130分并不能满足他,但总感觉有人给自己领导出捷径。后来每次上课都听她唠叨这内容,也就和别的学生一样见怪不怪地嫌烦了。
补课补了几周,很辛苦。工作日周末都学习,但效果不明显。
林籁急需什么东西来刺激一下,等不耐烦了,他决定去找胡菊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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