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东西带得多,妈本来是要送她的,因为停车点在乡政府即边的镇街上。这段路说近不近,走过去约有半里路程,一来一回也要半个小时。小悦挂念爹爹,他昨夜一晚上在田间守水没回家,也该换他回家休息了,就没让妈送。
这下只好辛苦冬哥了,谁叫他硬要送她的嘛。
他左右手各提一袋米,还得替小悦背她那塞得满满当当的背包。小悦自然是背冬哥那个旅行包,就几套换洗衣服。
出门时,小悦要背自己的包,冬哥不让。
“哥不是说了么?有我在,这点东西不算啥。”
小悦:“你以为我是豆腐做的,啥也不能干!”
冬哥说:“《红楼梦》里不是说‘女儿是水做的’么,哪能是豆腐?”
小悦有些惊讶:“你看过《红楼梦》?”
向冬笑道:“我哪有那时间?在家这几天,晚上在电视上看的。”
小悦有些惊奇,倒不是因为他知道《红楼梦》,而是他那看似的幽默感。姐姐在时,她一直以为他是一段憨木头,看来是自己有偏见。冬哥执意要替她出力,她只好不再坚持,算是遂了他心愿吧。
乡间就唯一一条街道。冬哥在前大步流星的走,当过兵的就是不一样,腰板挺得直直的,满身都是劲头。他不时与熟识的人打招呼。小悦在旁亦步亦趋的跟着,几乎要小跑才能撵上。路没走到一半,身上就出了细细的汗。她几乎要喊出来:你这是干啥呀,走的这么快?又不是赶不上车……想喊他慢些,但看见街上的人们,她只好作罢。
镇街早上,像刚睡醒似的,早晨的太阳刺出云层,金光闪眼,薄雾弥漫,还没消散,有些儿冷清。街道两边的人家,有人刚开门,有人在扫门前的垃圾。儿条瘦狗在垃圾堆中抢骨头,随后打起架来,你追我赶,吠声噪杂;一群鸡在刚扫拢堆的垃圾里寻食,几下拔拉,垃圾又散开了一地。
小悦左躲右闪才绕开那些鸡仔,又才追撵上冬哥。
向冬不时回头望望,见她落得远了,就停下来等她走近。小悦追得都急红了脸,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等她刚一靠近,他又向前迈开大步。
“小悦,农村还习惯么?”这次,冬哥等她走近了,没像先时那样快了,与她并行。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小悦露贝齿笑了:“哥问的好奇怪哟,怎么不习惯?我又不是城里人!”
“现在不是,将来或许是的……”
“我才不稀罕城市。……住在那么小的几间屋里,对门的都不认得。”
“啊,悦悦,没想到你还这么稀罕农村啊,我倒是想错了……”
“那你……”小悦不禁瞪大眼睛,“你怎么想的我……”
问了这句,脸莫名其妙的红了,忙撇开视线,想着:姐姐还不够他想么?想我……
他眼睛望着前方,迈着沉稳的步子,并没留意她脸上的变化。他感慨地说:“我想,你读书毕业了,将来会留在大城市。……我打听过你的成绩,你中学的班主任告诉我的,他说你是尖子生,将来会有出息。”
“那是初中,算不得什么。”
“嘿,悦悦挺谦虚啊。那你说说,现在高中了,感觉怎么样,压力大吗?”
“还行。”小悦随口说。
冬哥笑了,眼睛能眯成一条缝,“有你这句话,哥我就放心了。”
小悦笑了一下:“你放心什么呀?我可什么也没说。”
“你不是说‘还行’么?还行,就是您对自己的肯定,我相信你。” 小悦眼睛定定的望前方,幽幽说道:“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咱爹妈也送不起……”
“谁说没用?”冬哥抢过话头,“只要你能考上,哥送你上大学!”
“你……”小悦偏头认真地望着他。
“是。哥送你,只要你能考上!”他说的很轻,却很坚决。
“那……那怎么成!”小悦眼睛里突然有晶亮的液体闪烁,“你又不是我什么人?”鼻子里也酸胀起来。她不知道冬哥是安慰她,还是哄她,总之,她瞬间就感动了。
“谁说不是!我是你姐夫!”
“可……可那……毕竟姐姐……”她想说“毕竟姐姐不在了”,但见冬哥脸色郑重而忧郁,便即住口不言。可她不言语,冬娃也听了出来。他只是文化低,又不傻。
他长长吐了口气,沉声一字一句说道:“小悦妹妹,你记着啊,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在哪里,我都是你哥,是你姐夫!”
小悦咬着嘴唇不说话,眼前是雾蒙蒙一片。
是泪光。
是的,她很感动。哪怕他的话今后并不能实现,她也感动。也许,她这辈子都会永远记住今天他说的话。
她知道,这是一个男人对她的承诺!
这种承诺,往往比表白更真实。
她悄悄擦了下眼角,瞧见冬哥那宽宽的额头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油汗。早上金灿灿的阳光照着他的脸,那汗便如镀金似的闪着光。小悦心里有些歉疚,忙对他说:“哥,歇一会吧,擦擦汗。”
冬哥爽朗的答:“好嘞!”
然后,他把两袋米在路边破砖头上放下,又解下背包,随后把那身挺括的军绿外套脱了,露出他里面浅绿色的衬衣。那衬衣还带肩带,一看就是军人专用。一条三指宽的深棕色牛皮腰带勒在腰间,衬托出他的身材的修长。
“是有些热……”冬哥自嘲地冲她一笑。
小悦扫了一眼他那身段,说道:“哥,你别脱了,还有批着衣服好些。大清早脱衣服会感冒的。”
忽然,感觉冬哥碰了一下她的臂膀。她转目又瞧他。冬哥把脱下的外套往她手里塞,一边笑道:“哥晓得。这不是还没到嘛。”又自嘲着道,“你哥是当兵的,经常风里来雨里去,习惯了。”
小悦只好不说什么了,心里却想:话是这么说,可该注意还得注意呀!
休息了几分钟,冬娃重新背上包,双手提上两袋米。
两人又并排往前走。
路两边树上,鸟雀吱吱嘎嘎叫,蛙声也此起彼伏。太阳一出,薄雾散开,天空就蓝莹莹的,像深海的颜色。小悦的心情第一次觉得是那样的畅美,说不清为什么,也想像那些鸟雀叽叽喳喳的叫一番。她仿佛又回到了她的小学时代,不禁想起天天唱着歌儿上学放学的情景。
往常,她都是一个人,行色匆匆,从没欣赏过沿途风景。今天,因为有冬哥一起,有人说话,心情不像以往那么心事重重。忍不住又望了他一眼,暗暗想着:他有那么大的魔力吗?
有没有魔力她不清楚,不过,看来那两袋真的不轻,冬哥衬衣已被汗渍浸湿了,额头上的汗珠更多;下巴的汗坠着,像水滴在那儿悬着。小悦一见之下就怨怪妈了:她倒真是不拿冬哥当外人。他好容易才回家一趟,又帮家里做活,这都要走了,还弄得人家这么累,这不是折磨他吗?
毕竟他不是她名正言顺的姐夫啊?
小悦眼睛左右一顾,望见左边有几处人家,这时正有炊烟冒起,灵机一动,忙说,“哥哥,我……我肚子有点不舒服。”
她肚子并没有不舒服。
但她想冬哥休息,说出来冬哥肯定说不累,她只好想出这不是办法的办法。
“怎么啦?是不是早上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冬哥马上在路边放下手中的两袋米,关切地询问,“痛得厉害不?要不要先上医院?”一面关切地问着,一面伸出他那双大手要搀扶她。
小悦摆摆手,退了一步,说:“不,不用!”
她皱着眉微微摇头。心想:装也得装像些。便一只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衣服递还给冬哥,口里深深的吸着气。
冬哥忙把她的背包解下来,反把他的军外套衣服披在她肩背上,着急道:“悦悦,听哥的,我送你去医院!”
小悦摇摇头:“这……这是老毛病了,每年痛这么一回两回。”指了指不远处池塘里边的一户农家说,“我去那家人上个茅房,过……过一会就好。”
“行……行吗?”冬哥急得团团转,一时无法可施,也不知道她说“过一会好”是不是真的,只得说:“那你快去,痛得厉害赶紧叫我!”
小悦点头,要把衣服退还给他。冬哥一把按住了,语意坚决说:“批着……”怕他瞧出来,她只好听他的,一只手捂着肚子、裹紧他的外套往池塘边的田间小道向那户人家小跑过去。
她一边小跑一边留意,见那户农家屋东头码着两个丈多高的稻草垛,心里有了主意,朝那边快步跑过去。
突然,呼啦啦一声响,一只白眼黄狗从那户人家门前的小坎坡冲下,向她扑来。
“汪,汪汪!”
黄狗一边蹦跳,一边狂吠。
小悦冲它瞪眼:狗东西,你别汪,要是我家小黄在,准会跟你打上一架。你敢凶我?
毕竟有些怕,但也没退缩,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照着狗砸去。四眼黄狗扭身避开石头,比来时更快,退到农户坡坎前。
黄狗再不敢逼近。
小悦本想在草垛后面躲一会儿,待冬哥休息个十几分就出去,好了,现在看来只得作罢。
房主人闻声出来了,是个四十开外的女人,拿一把塑料梳子正在她家门口的桃树下面梳头。女人喝住狗。狗受了委屈似的,嗡嗡嗤嗤低声打着响鼻,围着女主人摇尾巴。小悦叫了声“婶子”,说明上茅房的来意。
女人向小悦细细打量几眼,忽然诧声嚷道:“你……你不是那孙家的大……不、不,二姑娘么?”
小悦含笑说:“婶婶,我和你家艳萍还是同学呢!”
女人说:“是吗?你都出脱得这么齐整,我家艳萍啦,老是长不大似的。……听说你读书老厉害了,在咱市一中,是你吧?”
“是我……都是别人瞎传的!”
小悦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说是,容易招人嫉恨;说不是,别人瞧不起。说个模糊不清,容易蒙混过关。
屋主人也没再盘问,向屋东头两垛稻草垛边的两间猪舍一指:“去吧,茅房在那边转角过去就是。”
那年头,农村的厕所(俗称“茅房”),都是倚靠猪舍而建,简易,几块破木板围住两面,当面挂一块布或挂一块拆开来的蛇皮袋,就权当是门了。
这种茅房自然没什么私密可言,到处通光漏风。小悦家也是如此,家家如此;区别在于谁家女主人勤快,收拾得干净点。
小悦每次在家上茅房都心惊胆战的,远远听见有人过来,就高喊一声“有人”,提醒走近茅房的人。听见她高喊照样走过来的,自然是她妈,揭了门帘说:“是你妈呢!”要是她爹听见,就咳嗽一声,远远走开了。
这会儿,她没想上茅房,但装也要装到底。
刚靠近茅房,就闻到猪粪和人排泄物的恶臭。小悦气为之闭,差点没吐出来。小悦往猪栏瞄了一眼。里面有两头百多斤的肥猪,听到有人走近,噪动起来,“哇哦哇哦”尖声叫唤,嘴在门板上撞得咚咚响。
小悦轻声叫唤:“猪猪,别吵别吵,我不是你们主人家!”
她在茅房外掩住口鼻,从两个草垛中间的缝隙向冬哥张望。冬哥不停的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朝这边张望,满脸焦虑。冬哥望过来时,她赶紧缩头躲开,生怕给他看见戳穿“西洋镜”。
勉强在这种污浊的空气中憋了约有十分钟,她才慢慢走出去。
走出来后她突然醒悟:我真傻,干嘛真去闻那臭味,跟那位婶东拉西扯几句,时间不就打发了?
唉,笨!傻!
她不客气的骂自己。走出屋头转角,那条黄狗本来卧在主人家门口,一见她露头,立马跳起身,鬼里鬼气的踱来踱去,吐着舌头,夹着尾巴恶眼望她。小悦冲狗“嘿”的一跺脚,它骇了一大跳,逃出十几米远,又汪汪汪的骂人。
小悦心里面骂了句:狗仗人势!不再理它,径直下了坡坎。
冬哥正焦急地向她这边张望。小悦不紧不慢的走到他面前。冬哥见她神色如常,悬着的心放了大半,连忙上前问道:“小悦,你肚子不舒服好些了吗?”说着敲了一下脑门,“我这次回来忘了带些药回来,真是该死。这些常用药,家里应该备一些的。你看我这记性……”
他不等小悦回答,就忙着责备自己,好像真犯了多大的错似的。
小悦心里骤然涌起一股暖流。
她柔声说:“哥,我没事了。上了茅房,好多了。”
冬哥皱着眉头不放心,“你……这毛病多久了?到了城里,哥带你到人民医院看看去。”
哪里有什么毛病!小悦忙道:“不用,哥。我们农村人哪有那么娇气。”
冬哥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咱有啥不舒服,一定要提早看医生。”
“是,我知道。”
“真的没关系吗?”
“真的。”见他还满脸狐疑,扑嗤一笑,“哥你放心好啦……”
小悦不禁心里好笑:看来还真有些解释不清了。这样一想,收起笑容,心里忽然难受起来。有人关怀的感觉真好,可是,她可不敢奢望。如果依赖上了怎么办?
看出冬哥是真着急,她有些过意不去,差点就把“刚才是骗你的”这句话说出了口。
她不能说。
她想,善意的谎言还是要的。谁叫他累了都不知道休息?
难道,这就是姐姐常挂在嘴边说的“实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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