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小路上忽然传来人声。
小悦本来哭得浑浑噩噩的脑袋立即惊醒了。一屁股坐起来,衣袖在脸上一抹,把眼泪擦干净,又揉了揉眼睛。星光依旧,暗淡,却也并非全无天光。远处路灯的光,透过斑驳的芭蕉叶,洒落在小道上。
小悦吸一口气,紧走几步,拦在起台阶前的路中间。
她脸上还有淡淡的泪痕。
路灯的余光若有若无的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她满脸容色凄苦,但有着绝决的神色。
小黄比她更早听见人声,在她放开它站起身的时候,早就窜出一丈多远,怒目盯着小道渐渐过来的亮光吼叫:“汪汪,汪汪!”
沿斜坎的小路边都是芭蕉,大片的芭蕉叶遮挡,也挡住了路灯,暗淡的星空下,只隐约看得见路,看不见来的人。不过有一团亮光沿路移了过来,也隐约听见嗡嗡的说话声,仿佛闷在坛子里,听不清说的什么。
来人的确拿着手电筒,光线一路慢慢亮过来了。
小黄还在吠叫,一个男人说:“她家的狗吧?”声音很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是啊。这狗……”是一个女人答话。
小悦身体抖着,紧张地盯着那条路,盯着拿手电筒的人。
人过来了,是三个人。
手电光映着为首拿手电筒那人的脸,天啊,三婶,真的是她!真是她第一个通知爹妈来了!
只听三婶说:“是小愉儿家的狗!”
小黄虎伏几步,三婶凶道:“去去,小黄,就不认识我了?”
小黄不理,仍然吠叫。“汪!”
“嘿,这狗,今天是怎么啦?”三婶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往小黄扔过来,也不真扔,只吓它。小黄这个胆小鬼还真被她吓着了,慌忙一个跳闪,退回到小悦身旁,坐下了,但耳朵竖着,眼睛瞪得浑圆,一副警惕性很高的样子。
来人又往前走,再近十几步,小悦才看清后面的两个人,是强强哥和他爹本村的村长大人、也就是姐姐未来的公公。
他们边走边聊着,说的正是姐姐的事。
“小愉这姑娘啊,什么都好,人勤嘴还特别甜,每次见到我都叔啊叔的叫,听着那个舒泰哟。前几月,和冬娃子订了亲,刚改口叫了几回爹,我是真的喜欢,……唉,万万没想到啊,这么好个姑娘啊,说没就没了……”说话的正是姐姐的公公。
前面三婶接口道:“谁说不是啊,这姑娘我看着长大,每日里‘三婶子三婶子’的喊着,就跟是一家人一样,突然没了,我这心里也不好受!”
三个人都叹息。
最后面的强强说:“爹,我们就这么上门去啊,这、这咋开口?”他爹没做声,想来也是心里踌躇着。
三婶也叹道:“村长,说实话,我这心里也没底。我是真担心这家人受不了,特别是那两老,小悦悦小还罢了……”
村长终于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呢?事情已经这样子了,再难开口也要说啊。”
“那也只好说了……”三婶无奈地说。
“站住!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小悦突然跨前一步现身,指着他们,“你们…是要去我家吗?”她的嗓音变异又嘶哑,三个人顾自走来,并没发现她在那里,被她这么突兀地喊一嗓子,都吓了一跳。
“小悦儿!你怎么在这儿?”三婶拍着胸口,“刚才你那一喊,可把婶子我吓得……唉哟,这魂、这魂都要掉了!”说着一只手抚摸胸口,一只手打着手电在小悦脸上一晃。
小悦脸色白的吓人,那凄绝的表情把三人都震住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
好半晌,三婶才迟疑地问,“你姐……你都知道了?”
小悦刚停的泪又泉水般涌出,瞪着他们,嘶哑着声说:“我……我不许你们见我爹妈!我、我今晚就在这儿守着,谁也不许见我爹妈!”
三个人愣住了。
强强跨前一步,低声说:“小悦妹妹,这是大事,得让你爹妈知道啊!我们商量着……”
说到一半,他爹碰了碰他膀子,他立即住了口。
“不!不!”
小悦说着猛摇头,这一摇,脑袋忽然晕眩起来,身子猛地一晃,差点就倒了下去,忙双手乱抓。三婶离得最近,忙上前一步把她牢牢扶住。
小悦泪流不止,捶着胸口低声嚎啕说:“你们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都快受不了啦。我爹妈……他们、他们那么大年纪,怎么受得了?啊?……我怕他们……我怕他们……”话说到这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泣不成声。
村长也很无奈,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小悦姑娘,叔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的担心,也正是叔的担心。刚刚,我们还在说,这事怎么给你爹妈说出口。难哪!可是,这么大的事,我们知道了,总不能不说吧?”
“不!我不管!”小悦挣扎着站直身子,紧紧抓住三婶的手泣道:“我不管!至少,今天晚上让他们睡个安稳觉,成吗?啊?”她泪流满面,又可怜巴巴的逐一望向三人。
三人都低下头,避开这个可怜姑娘的眼睛。
那眼神太令人心痛了!
他们都理解这个姑娘的想法,她是害怕爹妈承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是啊,为人父母的,没有哪一个能受得了。可是,这样的事悬着也不是办法呀,得赶紧行动,得把人弄回来。古话不是这么说:魂归故里。她是在外地没的,得想办法把这个可怜的姐姐接回来,哪怕她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到底也是四坪的魂!
三婶十分为难地望向村长。
村长脸色凝重,摇了摇头。他的意思是这事拖不得。三婶只得吞吞吐吐说:“好姑娘,小悦儿,婶子心痛你,也懂你的心思,可这……这……人死为大,得通知你爹妈,找人把你姐姐接回来不是……这个……”这个了几下,住了口,也不知道说啥了。
强强心里不忍,又感念小悦那天夜里看电影回来的路上撮合他和蓉蓉,轻叫了一声:“爹,你看这是不是……”
他爹横了他一眼,“你懂啥?”
他只好住口不说了,眼睛望着小悦那可怜的样子,心里揪了一下。
小悦突然扑通一声跪到村长面前,哽咽道:“侄女求您做主了……”
三人都一惊。村长一把搀住她说:“侄女儿,你这是干啥?”三婶也连忙抓着她另一条胳膊趁势把她搀起身,连说:“小悦儿姑娘,好侄女儿,你这是干啥?使不得、使不得的!”
小悦声泪俱下:“叔、三婶、强强哥,咱……咱……求你们了,求你们今晚放过我爹妈,好吗、好吗?过了今晚,明天随你们怎么样!求求你们……”
村长脸色又凝重,又尴尬,说:“侄女,你这是咋说的?”
小悦又呜咽:“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姐、为了我们孙家,我懂,我都懂……可是姐姐她已经去了,已经不能复生,总不能让爹爹妈妈也……也不得安生啊!……至少、至少今天晚上,让他们过上一个安生的夜晚,侄女儿我……我就这点心思!”
村长重重叹息一声:“侄女儿啊,真难为你了!”摇了摇头,扭头对强强说:“你赶紧回去,到村部打电话,问问武警队那边联系到你哥冬娃了没有。我暂且依了小悦侄女,但那边的事不能停。联系上你哥,叫他马上赶去事发现场,把小愉姑娘……我儿媳妇……领、领回家来!”说到这里,这个农村汉子,一辈子见过不少生死的人,喉咙里也狠狠地哽了一下。
强强还在等着下文,他爹冲他摆摆手,说,“去吧去吧,愣着干啥?”
“嗳!”强强重重点头,转身飞奔而去。
…………
小悦妈剁完猪草,拿了菜刀和砧板到门前水缸边来洗。洗着洗着,怎么听着柿子树坎下像有人萤萤嗡嗡的说话。电影院里面炮火连天,震得四坪周围的山都跟着回荡,怎么也听不清。
她有些纳闷:那些人怎的不上来说?
索性丢下砧板和菜刀,站起身来走到柿花树下听个明白。借着路灯光,青石台阶起阶处拐角有四个人在那里,却没看清谁是谁,正要招呼他们上来坐,忽然听见一个人哭着说:“叔、三婶、强强哥,咱……咱求你们了……”
咦,怎么像女儿小悦儿说话?
仔细再听!
“求你们今晚放过我爹妈好吗、好吗?过了今夜,明天随你们怎么样,求求你们……”
天啊,不就是悦悦在说话吗?
她哭了,怎么回事?
小悦妈妈头上仿佛遭人重重一击,眼前骤然一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双手伸左右前后一通乱抓,抓住了旁边离她最近的柿子树,才稳住了身体。
接下来小悦和村长的话她听了八九不离十,才骤然明白,她的大女儿孙小愉出事了。
没了。
老天啊,这是何等的打击?
她胸口剎那间一阵绞痛,气血翻涌,喉咙深处一股血腥味喷涌而出,瞬间就到了口腔。
她的愉愉没了,愉愉没了……
那么乖的女儿,说没就没了!
天啊,为什么啊。天地倏地旋转起来。
小悦妈还有一丝丝清醒,死死抓住柿子树粗糙的树皮,不使自己倒下,强行把涌到口里的血吞回了肚里去,嘶嘎着嗓子喊:“悦……悦,你、你回来!”
………
小悦听到妈妈的喊声,身体猛然震了一下,如五雷轰顶,脸上剎时失去血色。但同时,她身体里仿佛罢工的电器突然充满了电,恢复了所有动能,立即撇下村长和三婶,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青石阶,冲到妈身边。
村长和三婶也马上急步踏上青石阶,来到柿子树下。
小悦妈那失神落魄的惊怖模样,骇得小悦浑身震颤。就知道她所担心的事情已经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妈妈显然听见刚才他们说的话了。
“妈、妈,你怎么啦?”她惊惶无比,急促地叫着。她看见了妈妈嘴角渗出的血,更加惊慌失措,立即靠近妈,伸手搀扶住她的一条胳膊。
妈浑身发着抖,比她抖得厉害得多,像风中的稻草,随时都会被风吹倒。她干涸的眼睛里泪水涌流,像粗糙的石头缝隙中骤然奔涌出泉水。
她盯着小悦,艰难地问:“你姐,她真…真走了?”
小悦低着头流泪,不忍看妈的眼睛。
妈的眼神太叫她难受了,哪怕只望一眼,她的心也仿佛已经碎了。她也不忍回答妈的问题,因为那太残忍。那是一把刀、是一柄剑,会深深扎进妈的心窝里。妈或许自己已经知道了,但在于她,作为她的女儿,她绝不忍心从自己口中说出事实的真相。
她只好低着头,一个劲儿流泪。
那想到妈问了那一句,也没容她回答,抬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小悦半边脸顿时火烧火燎的,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嗡嗡响,脑袋有那么一瞬间眩晕。妈妈竟然第一次动手打她了!
为什么为什么?……
她低下头,不出一声,也不辩解,只任脸上的泪长流。耳朵嗡嗡响中,只听三婶惊喊:“嫂子,千万不可这样呀!小悦这孩子懂事,都是为了你和她爹……”
小悦妈对三婶的话旁若无闻,奋力甩脱小悦的手,手指点着她的鼻子尖,气喘吁吁地嘶吼:“你……你这么大了,不知道人走为……为……”
小悦确实不知道。她的世界只知道活着的比死了的重要。从没有人对她说过:死者为大。从来没有。
可是她的意思是,没人说,你也总听别人说过吧?
可是,她管不了那么多世俗,她只要爹妈好好活着。她有错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这是人情,是世故,你不懂吗,不懂吗……活该活该……
谁知妈妈骂了她那一句,突然间一口气没接上来,人顺着树根慢慢往地下溜,晕了过去。
“妈!”小悦大喊,顾不上自己委屈,惊叫着:“妈!妈!”叫了两声,不见妈应声,顿时慌作一团,拦腰搂住妈妈瘦弱的腰,死死抱住,撕心裂肺地又大叫了声:“妈!”
小黄正在旁边打转,被那一声叫喊吓得一哆嗦,惊跳出好几步远,嘴里唔唔委屈着,见无人理它,才安静了,夹着尾巴躲远了些。它不明白今天小主人的反常,似乎又不是针对它,唉,不明白。
三婶和村长立即冲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妈妈单薄的身体。
小悦再也控制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她压抑得太久了,再不大声嚎啕几声,迟早也要像妈那样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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