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姐姐是天,那么天塌了;姐姐是地,地陷了。
天那,天仙一样的姐姐,就这样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开了这个家,为什么为什么啊,姐姐!
小悦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泪水蒙住了她的眼,眼前一片模糊,几次在台阶上跌倒,顾不得疼痛,又爬起来,又走。
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停。
她要阻止别人在她前面见到爹妈。
坡坎边的小路到马路上只有不到三十米距离,平常她放学岁去一路飞奔,一两分钟就到了杮树下,可这时候,却是那样艰难,就像她第一次跟妈上山砍柴钻荆棘丛生的树林那样。
她不停地呜咽着,却又不敢大声嚎啕,心里仿佛捣空了一般,没有任何知觉。左脚脚踝跌破了一块皮,鲜血渗流,她也浑然无觉。
她艰难地移动身体,不停地在心里嘶喊:姐姐呀,姐姐,你怎么这么早就走啊!我还有好多话好多话和你说,你怎么就走了呀?……姐姐啊,你在天上、在天堂,听得见我喊你吗?你真的好狠心好狠心,你竟然扔下爹妈、还有我自个儿走了啊!你好自私啊、姐姐……
直到爬到杮树下,扶住柿子斑驳的树干,摇摇晃晃的站立住脚,经冷风一吹,她激灵几下,才生生地把对姐姐哭诉的话语咽回肚里。
房屋离柿子树只有十几米。
屋里亮着电灯。
小黄早就先她回到家了,在门侧阶沿上静静的趴着,仰着头,竖着耳朵,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看不分明,发一束幽光。
小黄很精明的当着卫士,见小悦站在柿子树下,呼嗤一下跃起身,一面摇着小尾巴,一面走近小悦,打着响鼻嘤嘤的想对小悦示好,见她没反应,不理它,才讪讪的重新趴了下去。
小悦走进屋,小黄便跟到门口,又在阶沿上趴下。
爹妈在后厢房灶房。
他们说话的声很低,几不可闻,应该在后面灶房。
还好,多事的人没有先她上门。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爹妈知道这天塌的大事。不能,不能!
她都受不了,何况爹妈!平时住得近的三婶嘴碎,藏不住事,什么事都跟妈说,遇到这样的事,她只怕比谁都上心,她还不争个先?三婶她来说事只是迟早的事,不是今晚上,必是明天清早。
她打起精神快步奔进正屋。
里面没人,后厢房灶房门开着,爹妈的确在里面说话。
她放了大半个心。
她也知道,爹妈知道姐姐出事瞒不住,可她想至少过了今夜吧……明天会怎么样?怎么办?她不知道,反正,瞒得一时是一时!
她轻手轻脚走进房里。站到房当中,她却不敢、也没有勇气往后面灶房走了。她突然没有勇气面对爹妈,因为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她的眼睛、眼泪水,更会出卖她。
听响声,妈在砍猪草,菜刀落在木头上梆梆梆梆有节奏的响着。小悦大脑空空,那梆梆的响声,仿佛一下一下都敲在她的脑门上,震得她神经一扯一扯的痛。泪水在腮边不断涌流,没完没了,没有止境。
过了许久,才听清爹妈一直在说姐姐。
“唉,也不知道咱愉愉见到冬娃没有?这几天呀,我老做恶梦,老是半夜惊醒……这个心里就不得劲。……老头子,她爹,你说,咱小愉儿在外头不会出什么事吧?”
爹大概坐在灶头抽,在一面烟一面烧灶火。只听他嗡声嗡气地说:“你呀,一天到晚就是瞎操心?孩子那么大了,出门有什么?这年头,去广东的人还少么?”
“你这当爹的心还真大!咱愉愉小愉儿是谁?一朵花!到那里不惹人注意?她是一个人,你说安全不?”妈对爹的态度恼火,砍刀的声音都重了许多。
爹说:“这会儿赖上我了?那会愉愉跟我说,我就不同意,你还骂我老封建、老古董,现今我同意了,你又赖上我了!小愉儿也是咱的闺女,咱能不着急?……”
“我说,你这个当老子的心真狠!”妈恶声恶气地骂爹,“你看见咱愉愉成天魂不守舍的样子没有?她瘦了多少你看不出来?她整天心都悬在冬娃身上,我能不同意?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痛我还痛呢!”妈说着呜咽了一下。
小悦听到那句“你不痛我还痛呢”,又想起姐姐近来的景况,心猝然又像刀刮般痛。她捂住嘴,嘴里无声的干嚎:姐姐呀,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呀?怎么给爹妈说啊,姐姐!
她感到天旋地转,慌忙挪身到板壁边,双臂撑住板壁,稳住身体。但木地板松动,吱格一响,惊动了爹妈。
“谁呀?”妈在灶房门口伸出脑袋。
小悦慌忙一手紧紧按住胸口,冲妈做了个笑脸,沙哑着嗓门应道:“妈,是我。”
应了妈,她立即转回脑袋。
她不能让妈看清她哭红的眼睛。不知道妈妈有没有瞧出她有什么不对劲,反正她笑了,尽管笑得那么勉强,笑得比哭还难受。可是她必须笑,她不能让妈看出来。
果然,妈没在注意到她情绪的变化,数啰她:“看吧看吧,那天穿个单衣现世,叫你赶紧回房你不听。现在好了,感冒了,心踏实了!……你呀!”
爹清咳了一声,也说:“小悦呀,这几天你妈心里窝火,你别惹她生气!”
小悦鼻子里低低“嗯”了一声。
妈回头骂爹:“是你惹的,怎么说小悦儿?”
“妈,…我知道您痛我…”她终于说出了这一句,喉咙里骤然一哽,差点哭了出来。
妈妈这时候想起来黄昏时,小悦儿给他们端水洗脸的乖觉样儿,心里一股暖流涌动,感慨地说:“你这孩子!感冒严重吗?不严重焐被窝睡一觉,明早起来就好了。”
“嗯!”
她勉强又应了一声,身子僵硬,不敢移动。她把跌伤的左脚悄悄往里收了收,藏起来不让妈妈看见。
妈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她平时顶反感、烦透了,可此时听着竟然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暖心。
她几乎忍不住要喊出来:妈,…您知道吗?姐姐走了,妈妈,姐姐走了!…今后就只有我守着你们二老了…姐姐走了…
可她不能说。
她无法想象那样的打击会有多恐怖。
她怕呀!
妈妈的脑袋在灶房门口退回去了。
或许刚才妈的几句话,把爹顶得无话可说了,一时间两人都不做声,只听见妈剁猪草的砍剁声。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爹又才讪讪的说起话来。
“我也就是说说,你这么大火气干啥?”
“我是恨你这人好像缺肝少肺的。小愉儿在家,把这个家操持得好好的,你想想你这个当老子的,操过什么心?亏你,前些日你竟还想打小愉儿……”
“过去了,别说了行吧?”爹说不过,讨饶,“等小愉儿回来了,我这当爹的给她陪不是行了吧!”
妈说:“也不是非得你陪什么不是。咱们的女儿咱们清楚,她打小就聪明能干,不是咱家穷,凭她的读书成绩,只怕这会儿也上大学了……可她就是乖觉,体谅咱当爹妈的无能,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妹妹,…你说,这样的女儿,她会乱来吗?”
“唉,你这……”
“我知道你想说那件事。……咱们都年轻过,年轻人在一起久了,干柴烈火…如今时代不同了,不能用咱们那时候的眼光要求她们,……再说,毕竟冬娃子和咱闺女是订了亲的,是板上钉钉的亲家……”
爹咳嗽两声,说:“你说的都在理,听你的……”
大约爹在巴达巴达吸烟。
小悦不敢再听下去,走出正屋,拉闭了门。这门往日都是爹妈睡觉前才关的,她今天长了个心眼,就是要外人来时以为她爹妈已经睡下了,天大的事,也只有明天再说。
她拖着疲累的身体走到柿子树下。她要在这里守着,看见有人往家里来就拦下,不让他们今晚见她爹妈。
夜很凉,星光暗淡,她孤身站在树下身体瑟瑟发抖。
可她并不觉得冷。
冷算什么,与失去姐姐的悲痛相比,不值一提。只要姐姐能安然无恙,哪怕让她脱光了睡到冰窑中,她也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像姐姐那样对她好了,哪怕是妈妈,她也做不到。
姐姐对她是如此的重要,可她偏偏早早的离去了……
电影院里,还在轰隆轰隆放着爆烈的战斗片;天地间,似乎并没有因为谁的消失而有任何改变。人是那么渺小,在宇宙中,连尘埃都不是。
人生短短几十秋啊,
不醉不怕羞
东边那个美人啊
西边黄河流
……
姐姐就这样与世消失了,与家人永别了,可不知为什么,她脑际忽然跳出了这几句歌词。这歌词,跟姐姐的死,有什么关系吗?悲叹美人迟暮吗?
啊,亲爱的姐姐呀!你回来吧,你扯我的小耳朵吧,妹妹我保证再不和你怄气了!再也不会,永远不会……
“姐姐,你和冬哥结婚了,是住他家、还是咱们家?”
“傻丫头,自然住咱家呀!”
……
几个月前,那个清晨,就在这柿树底下,姐姐给她梳着头发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她的一言一语、音容笑貌,犹在眼前晃动,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些美好的记忆,还在记忆的深海里时隐时现,那一切的一切都还是那么真切,可是,姐姐你人呢……姐姐你在哪里?在哪儿啊?
小悦捶胸顿足大声呜咽起来。
哪知她呜咽得才几声,那胸膛里汹涌的悲痛一下子澎湃而出,势不可挡。
她抽噎得几不成声。
她要哭,她要大喊……
她立即跌跌撞撞地冲下青石台阶,跌坐在坡坎下小横路上、一丛芭蕉树下的暗影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那里大声哀嚎了好几声。
可是啊,那胸间汹涌的悲痛依然不能渲泄,依然充塞胸膛,依旧压抑得她气也喘不上来。
怎么办、怎么办啊?她一下一下,重重地捶打着胸口,想凭此舒缓心里的压抑。天啊,有谁能够告诉她,她该怎么办啊。她不停地捶着胸口,捶着,然而毫无用处。心里那强大的悲痛,没有一点因为皮肉的痛楚而减轻。不能!一点都不能够!她恨不得马上死去。
姐姐,亲爱的姐姐,小悦心中大声呐喊,让我跟你一起死好吗?我的心好痛好痛,你看得见吗,姐姐……
可是,她能死吗?
回答她的,是电影院中轰隆隆的爆炸声,如天雷滚滚,震聋发溃……
爹妈年老了都还活在世上,她能扔下爹妈只求解脱自己而轻生吗?不!她不能死!她没有死的权力!
小黄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她身边了,就那么静静的望着她,站着,偶尔轻轻摆一小尾巴。
它似乎也嗅到了小悦身体中所散发出的、那种深深的悲痛之情,它那深遂的目光在暗夜的灯影里格外明亮,却又像人的眼神那样忧伤。
小悦定定地望着它,突然一把将它紧紧搂在怀里。
这时,唯有小黄,才是她的依靠。
小黄也十分乖觉,没有吱声,低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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