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

爹正在灶房里烧火煮猪草，听到小悦那声惊悚的叫喊，吓得背上一凉，慌忙跑出灶房，待要跑出正房，正撞着村长把老婆背进来。三婶和小悦儿紧随其后跟进房里。

爹惊得手一抖，手上正卷着的纸烟也掉了。

“咋啦咋啦？刚……刚不是还好好的？”他一慌乱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他吞了口唾沫，问三婶：“孩子她妈……身体不行了，这就……这就……”

“不，不是。”三婶欲言又止，“不、不是嫂子……”

三婶别过眼睛，不敢望爹那双惊吓的眼睛。小悦没法顾他，小心翼翼扶着妈。村长慢慢把她妈从他背上放下来，放到一张撑椅上半躺着。小悦就靠着椅子，不停地推压妈妈的胸口，嫣嫣的哭叫着：“妈、妈，你醒醒、你醒醒，你可别吓我啊！”

他爹惊慌无措，望望这个，瞅瞅那个，嘴唇哆嗦着：“到底是啥，你们……倒是说啊？”

村长把他拽到门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爹的身体剧烈一颤，似是不信。手扶着门框，慢慢转头望三婶又望小悦和她妈。他见三婶避着眼睛不敢望自己，已信了八成，再一望小悦和她妈，心彻底凉了，身子骤然崩塌软瘫下去，跌坐木地板上，双手捧着脑袋“啊嘿嘿”的嚎哭起来。

“愉啊，愉啊……”浑浊的泪珠子般一颗颗滚落下来，滴在他的衣襟上。这时，小悦妈悠悠醒转，又沙哑着嗓子号淘开了：“我那可怜的愉啊，……你怎么、怎么舍得扔下你爹妈呀，啊？嘿嘿……”

小悦在旁默默的流泪。

一家人顿时哭嚎成一团，乱了方寸。

门外有脚步声，是强强带了一帮村里的小伙子过来。电影散场了，他们听说了这事，义不容辞地赶了过来，都默默站在门外的水泥场子上，等着村长吩咐接下来的事。

村长走出门去，站在阶沿上把强强叫到跟前。

“你哥联系上了？”

“联系上了，这会应该赶去事故现场的路上了。”

村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儿子，总算是联系上了，要不然啊，还得家里的人亲自跑一趟。

又缓缓点点头，吩咐道：“强强，你马上带上人，去买火纸和炮仗。人去为大，先放个响。人来人去，都得有个响。你带个一起去吧！”

强强拽上一个年青人快步下了石阶。

村长又指派其他人：家里有雨布的，马上回家借过来，先把蓬子搭起来；谁，家里做过事情，有办席的碗筷拿来，以备办席之用……谁家有家什、瓢盆什么的尽管拿来……

门外的事，有条不紊的进行起来。

不大一会儿，强强回来了，鞭炮即刻点起来。炮仗一响，孙家本家的叔伯婶子们和村里的其他不知情的，差不多都赶了过来。一时间，小悦和她妈妈周围围了一圈妇人，她们出于对孙家的同情，不停地劝慰、开导、宽心着娘俩……

可娘俩谁也听不进去。

这可是失去至亲至爱的人爱，谁能三言两语就释怀？小悦哭得有些麻木了，脑袋晕晕乎乎，耳边尽是婶子们嘤嘤嗡嗡的说话声，仿佛是催眠曲。她也没听清她们说的什么，抑或她根本就没心情听，大脑意识慢慢变得空白，迟钝，生锈了似的，停止了思考。

她把的头枕在妈躺着的撑椅扶手上，眼睛慢慢闭上，竟然睡着了，可她灵魂深处依然思念着姐姐的过往，心里依然是一阵一阵刀割般的痛，……她好累。

好累……

她又似乎清醒着，因为这时，门口进来了一个人，路走得轻轻巧巧，仿佛怕惊醒梦中的她。

她神思即刻清明起来：怎么…那么像姐姐走路？

小悦心脏莫名的狂跳起来。

脚步在她旁边停下。

她屏息慢慢睁开眼，看见了眼前是一双长腿，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

姐姐！是姐姐！她认得这双鞋，因为她也有一双同样的鞋，同一天买的。那不就是姐姐的一双脚吗？

啊，姐姐回来啦！

“姐姐，你回来了？”小悦跳起来大喊，激动之情无以复加。

没想到那个该死的蓉蓉传的消息是假的！假的、假的！可她一点也不生蓉蓉的气。只要姐姐能回来了，她什么都不在乎。

果然是姐姐站在她身边，她笑着，苍白的脸上似有若无的笑着。姐姐的神情还是那么端庄，双手交叉着，优雅地垂在面前；但眼色怪怪的，奇怪地望她和妈妈，不说一句话。

妈妈哭得那么伤心绝望，可她竟然没有说一句话，站着，看着，动也不动，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仿佛是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

但小悦依然没有怪责姐姐，因为她受了那么大的惊吓，神经有些不正常，也是情理中的事；只要姐姐能回来，迟早她会恢复以前的聪明能干。她一点也不担心。没人比她了解姐姐，也没人比她更相信姐姐！

“姐姐，我们、我们都以为你……走了？你快叫妈妈别哭了，她也以为你走了，哭得死去活来！快叫啊快叫啊，你还笑？”

姐姐只笑着，无动于衷。

小悦破涕而笑，她想姐姐确实有点吓傻了，她今后得多花些时间陪陪她，让她忘记心里的阴霾。

这样一面想着，就去抓姐的手。

姐姐这双手啊，灵巧的很，几乎就没有她不能做的，又总是那么淘气，最喜欢挠她的小耳朵，又喜欢捏她的鼻子，……她抗议过。无郊！姐姐就是喜欢。

她总是嘻嘻哈哈说：我就挠你耳朵、捏你小鼻子！你是我妹妹，不捏你捏谁？难不成捏我自己？

噢！亲爱的姐姐，你捏吧捏吧，耳朵也随你拽、随你挠，我喜欢！

小悦去抓姐姐的手。她得抓紧她，这次再不让她一个人出远门了，不让她一个人再去找冬娃了。冬娃又不会丢，他自己会找回来，可别让她又走了。

但小悦伸出去的手忽然僵住。吃惊的是，她这一抓，竟抓了个空。姐姐明明就在那儿，在面前，她怎么会抓不到呢？

她再抓！又抓……

依然抓不着。

小悦心里骤地一咯噔。

姐姐的手明明在那里啊，怎么会……

她再抓，缓慢的伸出手，心想你再跑不掉了吧！

但，依然没抓着。

小悦不死心，加快速度，换了个部位，抓姐姐的腿；依然没抓住。忽然间，姐姐的手、脸、身体……渐渐变得虚无，渐渐变得像是透明的……

小悦背上骤地透过一股凉气，直窜入四肢百骸，激灵灵几个冷颤，脑子骤然清醒了，听清了妈妈真真切切的嚎啕声，听清了婶子们嘤嘤嗡嗡的劝慰声。

原来是南柯一梦！

姐姐并没真回来。一股阴冷之气从小悦心底升腾起来，她不由自主抓住妈一条瘦弱的膀子，身体瑟瑟发抖。一张本来就气色不好的小脸，刹时变得雪白。

门外在搭灵蓬，声音很响；照着一盏瓦数很大的灯，亮如白昼。

小悦更清醒了些，心跳得十分异样，一种透入骨髓的惊恐笼罩了她。她把视线移向别处，从婶子们身体的缝隙中望门外，这里刚好可以看见门前菜园子的栅栏门，栅栏门周围缠绕着藤藤蔓蔓……

那里灯光去得远了，有些暗。

那是姐姐经常出入的地方，摘菜、种菜，有时候一天进出好几回……

她擦了一下眼睛，又眨眨眼，再看时，那栅栏门的藤蔓暗影里，竟然似乎站着一个姑娘，穿着花格子衬衫。是……是来帮忙的吗？她怎么一个人站在那里？小悦想，心怦怦跳着，头皮发麻。

那姑娘头发像刚洗过，湿漉漉的披在两边肩上，有一小撮头发、大约手掌那么宽，从左额前垂下来，遮了半个脸。她的脸面看不清楚，她就那么静静的站着，一动也不动，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这边，更确却来说，是在盯着她小悦，嘴角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邪魅的笑……

是姐姐！

小悦头皮顿时发炸，差点惊叫出声，忙捂住口，听到自己心脏噗噗的狂跳。她急速转回头，想叫妈妈看。

但妈妈哭得依然泣不成声。周围的婶子们也一脸悲凄。她有些迟疑，怕妈妈骂她精神错乱，又生怕自己看错了，又扭头看菜园门口。

哪有人，什么也没有！

怎么可能，是她刚刚看花眼了吗？

她揉揉眼睛，再看，还是什么也没看见，栅栏门前只有藤蔓。小悦身体不自禁的震颤起来。她确信自己看见了什么。姐姐回来了，是她的魂！

这天晚上，小悦就守在妈身边，寸步不离，哪也不敢去，甚至连上茅房方便也怕。她心里清楚不应该怕姐姐，她的魂灵回来了，只有她能看见，这就说明姐姐对她是多么的亲。

姐姐是那样的爱她这个妹妹，只会亲昵的扯她的耳朵、捏她的鼻子，……姐姐那么爱她，怎么还怕她呢？

姐姐若在上天有知，会忍心伤害她吗？

可是，她心里无论怎么回忆姐姐的好，无论怎么安慰自己，灵魂深处就是有一种与生具来对死的恐惧。她的脑袋依然枕在妈半躺着的躺椅护手上，身体上却阵阵发冷，背脊上寒毛直立。眼光再也不敢往黑暗的地方望。

某个黑暗的地方，似乎随时，都会出现姐姐那俏丽的身影。

可是她不敢看啊！

外面灵蓬搭完，村人忙活了半天，左右见没啥可帮的，也慢慢的散了，就剩下本家的叔伯婶子大妈。当然村长和强强都在，许多琐事，还得他出面张罗布置。强强充当劳力，替哥尽一份孝心，自然也不便离开。

村里的七爷自然也来了。七爷将近古希之年，人还精神，是村里的掌事，家家有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这时正在灵蓬里烧香拜祖，请诸位祖宗和天上神灵。按规矩，少年夭亡，不兴像正常老去的人那样操办，易早日落土为安，但贯常的礼仪还是照常。

小愉的遗体还在千里之外，只好先把灵位设起来。一块临时准备的木板上，墨迹未干，上书：爱女孙小愉。

再无其他。

人生在世，草草几个字便交代了一生。

灵位牌，插在梨木桌上的一个装满土的旧瓷缸里，稳稳固定住。村长站在蓬口定定望了半晌，一直望着七爷有条不紊的焚香烧纸，嘴里念念有词。村长心里有些难受，暗暗发了一通“人死如灯灭”的感叹，自个拉了个长条凳坐下了，拽出一根烟吞云吐雾抽起来。

强强忙活了半天，有些困，呵欠连天的走到爹身旁坐下，心里想说什么，又不敢，怕爹骂，耳边听着孙家人哭得惊天动地，心里满不是滋味，问爹要烟抽。

村长丢给他一根烟说：“你回去吧。”

强强说：“爹你呢？”

村长说：“我能回？他家这个事，有一半是因为你哥。再说，他们家现在乱了，我得替他们张罗张罗……今夜就不回去了！”

叹了口气又说，“只盼你哥能早日把小愉接回来。唉，这孩子，他咋就那么命薄呢……”

强强不知道爹说谁命薄，是小愉姐还是冬娃哥，还是两个人都命薄？

强强没接腔，闷闷吐了个烟圈说，“爹，你回家休息吧，我照看着。”

村长扭头望着眼小儿子，眼中充满暖意。强强不知道爹为啥这么看他，憨憨的动了下嘴角，算是回爹一个笑。村长摸了一下他的头，心想：这野小子也懂得心疼人啦。心里又有了一丝暖意，和蔼的说：“你回去吧，你爹我抗得住。记着，明天早点过来，叫你娘也过来帮把手。”

强强点点头，也望了眼爹，没再和爹争，猛抽两口烟，扔掉烟蒂，走了。

小悦妈的嗓子哭哑了，几个婶子又见小悦长久没出声了，就劝娘俩先歇着，怎么也得先睡一觉，留着点精神头，后面的事才能应付。

小悦被人这么一叫，激灵灵一抖，顿时又清醒了。她慢慢抬起头，眼睛已经哭得浮肿，但望见妈妈那张万念俱灰的脸，那双干涸的眼眶中又蕴满泪水，就颤颤的叫了声，“妈！”

妈迟缓地转头望她，木讷讷的，脸如死灰。小悦轻叫：“妈，您休息一下吧，啊？”她轻轻摇妈的手。

妈没有应声。她也不再哀嚎，眼睛半睁半开，泪雾挡着她的视线，可她定定的望着门外的某一个地方，痴了呆了一般。小悦望见妈的这副模样，心里又悚然一惊，满背的冷汗，抓她的手更紧了：妈……妈这是看见姐姐了吗？

这天晚上，小黄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它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同时涌到孙家，叮叮当当弄了大半夜。平日人们都防着它，可这天夜里没人怕它、也没人理它。它从没这样被人忽略过，自尊心受了小小的打击，干脆一声不吭地圈缩在上火坑头。那里暖和，它耷头塌耳，干脆睡起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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