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还没过完,新课就已经结束了。
上个学期的后半段,老师让大家问学长学姐借来旧课本,着手开始赶初三下学期的新课进度了。
果然不负众望,二月到来之前,初中三年的所有课程已经全部学完。老师们齐心协力,为大家争取到更多的复习时间。
正式进入总复习阶段了。老师说,所有用过的课本,都要带到学校来。于是大家要从从家里的各个角落挖出之前几个学期用过的课本。
有的同学开始犯难了。因为他们疏于管理,旧课本早就不见了。
施云有个好习惯,凡是她用过的课本,作业本,笔记本,甚至草稿本,她都会细心保留着。只要书柜还放得下,她都不舍得丢弃其一。她觉得和这些书本朝夕相处三年之久,已经对它们产生了无法割舍的感情。
让她下定决心要保留这些旧书本的,是另一件关于收藏的事。
本来她也细心保存着小学时候的所有书本,笔记,作业,试卷,还有很多像模像样的绘画作品。但是陪伴她六年的奇珍异宝,在1999年年底装修房子的时候,被他爸爸以5块钱的价钱,全部卖给了收破烂的。
她记得那天还在放寒假,爸爸告诉她家里装修好了,可以搬回去住了。
她兴高采烈搬到她的新房间。爸爸把阳台打通,改造成她房间的一部分,专门用来收纳,做储物间。
她看到整一面墙都用来做储物柜,气派非凡。打开储物柜的上两层,里面整齐地放着她的衣服和被褥。第三层用来放书,但是打开一看,里面空荡荡的,仅仅只有初一的书本。
“妈,我小学那些课本去哪了?”
“卖了!”妈妈淡淡地回答,她正在做饭,没心思理会施云。
“卖了?为什么要卖我的课本,而且都没经过我的同意!”施云听到课本被卖,如五雷轰顶,那个愤怒的小宇宙瞬间爆发了。
“你吼什么吼,谁有你吼的,我是你妈妈,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有你这样跟我说话的吗?啊?翅膀硬了是吧!”妈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乱骂,“什么叫你的课本?你的课本不是我花钱买给你的吗?你读书不是花我的钱吗?卖课本还要经过你的同意,真是稀了奇了!再说了,那是我卖的吗?这种没出息的事,我做得出来吗?谁卖的你找谁去呀!”
一旁的爸爸本来无心理会母女俩的无端争吵,但是一听到妈妈指桑骂槐,顿时火冒三丈。
“我卖的怎么了?你小学毕业那么久了,现在初中也快读完了,不能卖小学的课本吗?留着干什么?家里堆的乱七八糟的,不是你那一堆破书本,就是你妈妈那一堆破衣服破包,就这堆垃圾,也就值五块钱,还好意思跟我嚷嚷!”
爸爸气急败坏,数落了妈妈,妈妈一听更加来气,她索性饭也不做了,转头就跟爸爸大吵大闹。
两个人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每次吵架都要从八十年代的旧恨新仇慢慢吵起。
谁用了谁的工资买衣服,谁又拿谁存折里的钱打麻将,谁在某年某月某日动手打了谁,谁又在某年某月某日跟人喝酒彻夜不归,谁跟哪个女的眉来眼去,谁又跟哪个男的去舞厅跳舞……
生活的鸡毛蒜皮碎了一地,施云再也听不下去这样周而复始,永远看不到尽头的争吵,更让人崩溃的是,这样的争吵根本分不出胜负,两个本该在一起亲密生活的人,却总是无时不刻地撕破脸皮,用生命揭彼此的短。
她只能关上房门,伤心地哭泣。爸妈宁愿花费大量时间争吵,也不愿用一丁点时间安慰她受伤的心灵。那堆书似乎活该被卖掉,而她此时却成了父母这场争吵的始作俑者。
她给陈君打电话诉说原委。陈君总结得一针见血,这就是代沟。
原来,这就是两代人之间的差距。父母的世界,永远有数不清的鸡毛蒜皮,他们总是身心疲惫地应对生活里的琐事,无暇走出他们的世界。而我们的世界里,永远都是对明天的美好向往,容不下一点点不完美。这样的两个世界注定无法联结。
时间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着,施云不再是那个躲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姑娘,十五岁的她,对父母再也做不出她认为矫情的事。取而代之的,是她和父母的代沟,卖书只是其中一件小事,还有好多好多小事,都具体描述着她和父母之间的代沟越来越深。
也许时间过得太快了,快到她都来不及反应自己已经长大,初中即将毕业。而且,中考的时间已经确定在2001年6月20号。
中考倒计时的天数,已经被陈銮准确地计算出来,并整齐地写在黑板的右上角。每天的值日干部,从此多了一个任务,就是每天都要将中考倒计时的天数减去一天时间。
时间从此变得奇怪,明明每天都在做加法向前走,可是班干部们又要给它做减法。更让人觉得诡异的是,无论时间是做加法还是做减法,最终都能准确无误地到达6月20号。
可就在这一百多天倒计时里,又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老师们突然罢课了。
老师们的罢课一点征兆都没有,罢课前一天,所有老师都在认真制定总复习的计划。
同学们把初中所有的课本都带来教室了。那些把课本弄不见的同学,也想办法问已经毕业的学长学姐借到了旧课本。
施云无意间看到初二课本里写着苟远飞的名字,虽然已经被自己用白色涂改液涂抹了厚厚一层,但是经年累月,白色已经褪去,苟远飞三个字若隐若现。
记忆的阀门即将被打开,关于苟远飞的尘封往事,似乎马上要昨日重现。然而,郎老师的一句话,阻止了施云的回忆,并且令在场所有人震惊。
“我们几个老师,打算从明天开始,不来给大家上课了……”郎老师的语气颇为沉重。
原本安静的教室,更加鸦雀无声,寂静得连翻书的声音都消失了。
大家此刻的心情是矛盾的。这个消息对大家来说,既是好消息,又是坏消息。
大家有一点点开心,因为新课结束了,现在老师又不来唠叨督促,自由复习的时候就可以为所欲为。
大家又有一点点担心,毕竟还有一百多天就中考了,没有老师的监督,会不会像国家没有了君王一样要天下大乱呢?
于是,所有人都停下手头的动作,正襟危坐,等待着郎老师下一番说话。
“学校拖欠我们工资半年了。这半年来,老师们一直坚持给大家上每一节课,从来没有哪个老师迟到旷工。但是老师也是普通人,也需要维持正常生活。年纪大一点的老师,需要挣钱养家,年轻的老师,需要挣钱成家立业。我们这些老师,确实是没有办法才想到罢课这个办法。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没有哪个老师不爱岗敬业,没有哪个老师不爱自己的学生。但是,老师们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的时候,哪里还有力气给大家上课呢?同学们,对不起,老师们不想这么极端,但是出了问题一定要解决问题,不然问题只会越拖越严重。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没有老师来上课,全靠大家自觉复习。还是那句老话,学习是为你们自己学的,不是为我们老师学的,大家一定要自觉,再坚持最后一百多天,等中考结束了,老师也不会再管你们了!”
郎老师几乎是含泪讲完这番话。
大家朝夕相处三年,第一次看到郎老师如此煽情。仔细斟酌她的每字每句,句句在理。
郎老师的女儿在市里读高中,听说市里的开销很大,她每个月省吃俭用,把攒下来的钱寄给她女儿。不仅如此,她再婚后,又多了陈宇这么个儿子,她本来为数不多的工资,还要留一部分给陈宇当生活费。陈宇的爸爸最近失业了,郎老师原本不富裕的生活,现在更是雪上加霜。
班主任都如此凄惨,那些代课老师的生活也是箪瓢屡空。
李保卫老师虽然住在后山的小洋楼里,但那是学校临时安排给他的住所,半借半租地住了两年多,马上三年期限就要到了,房子要腾出来,学校另有安排。可是李老师还没有攒够买房子的钱。他正考虑着在县城的其他地方租个两室一厅。除了租房子,他还要挣钱养活正在读小学的儿子。
之前的数学老师朱斌,已经在他的小土房里完成了婚姻大事。可是土房也是学校借给他的,他一样没找到新的住处,居无定所,所以迟迟不敢生孩子。
还有刘老师,暂时住在县城的亲戚家里。他和梅俏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由于婚房的问题,结婚的事也被搁浅。梅超锋家里在县城买了一套旧房,如果他姐姐和刘老师结婚了没地方住,可以暂时住在他家里。但这终究不是办法。
施云大概能够理解成年人所谓的生活琐事了。怪不得每次爸妈吵架,都要提到钱,都要提到柴米油盐酱醋茶。果然,钱是生活的根本,钱又是万恶的根源。生活里的一地鸡毛蒜皮,说到底都是没钱造成的后果。
真实的生活惨状让老师们不得不选择罢课,而施云虽然有点了解生活的真实面目了,但她依然还活在自己编织的美好世界里。十五岁的她,不知道自己离真实的生活还有多远,但她很清楚,离真正的中考只有一百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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