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催生

夜半静谧，裕昌从梦中醒来，她有些睡不着，大约是骤然换了地方，有些不适应。四顾回首间，望着到了案几上的龙凤花烛，通臂大烛燃了半夜，烛火通明如炬，未有丝毫暗淡之像。她披衣起身，就趴在案上看着，想到大母为她梳头时叮嘱龙凤花烛要在大婚之夜亮至天明，夫妻二人就能举案齐眉，白头到老。裕昌就一眨不眨的盯着烛火，直到睡意再次袭来，她蜷缩一团，朦胧睡去

等裕昌再次醒来天色微明，却是在榻上，想是霍不疑把她重新抱回榻上的。她扬声道：“阿素”

守在门外的阿素，隔着屏风道“少女君，才五更天”

“子晟呢”

“少主公，去操练了”

“这么早”裕昌被子一掀，朝阿素道“进来吧”

得了裕昌的吩咐，阿素带着一众女婢捧着洗漱用具和衣物鱼贯而入。裕昌由她们服侍梳洗完毕，方道“阿素，入府的人都安排好了吗”

“是，一应人等都已安排妥当，也都吩咐过了”

“高雍侯府本没有女婢，是我进门才有的，不可闹出乱子来”

“是，公主府的账目和管理也都一点点挪去交给县主了”

“这样好，灿灿前些年四处玩，如今年纪不小了，又回了都城，也该收收心了”

裕昌穿戴齐整，就往正堂去，忽的她又想起了之前让阿素准备的，问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都备妥了”

裕昌正等着人吃早膳，霍不疑操练结束，走了进来，道“我吩咐阿素不让叫你，怎么还起这么早”

“睡不着”

阿素带人放上米粥，烤饼，还有精致小菜。裕昌看着菜式道“太精致了，你怕是吃不惯”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说着，霍不疑就伸手去拿烤饼，被裕昌拉住

迎着霍不疑不解的目光裕昌盛了碗粥给他，恬适柔和的道“一早上就吃这些对身体不好，早膳该喝一碗粥配饼吃。你在军中我管不着，但在家里我看见了，就不许你这么糟蹋身体”

霍不疑一面听着裕昌絮叨，一面喝粥“我这没有过午不食的习惯，若是不吃饭被我逮到了，你试试看”

他忍不住笑道“嫣嫣好生唠叨”

“你嫌我唠叨，可是后悔了”

裕昌的话脱口而出，霍不疑微微一愣，方笑道“我只怕嫣嫣后悔，要与我守一辈子”

“子晟，我嫁你就不会后悔”

霍不疑握住了裕昌的手，“嫣嫣”

“阿母，阿父”灿灿蹦蹦跳跳的跑进门，大声喊道“阿母都不叫我吃饭”

裕昌刮了一下灿灿的鼻子，笑着道“是谁早上起不来，不肯吃饭的”

“阿母……”灿灿黏着了裕昌身上撒娇

裕昌拍了拍她道“快些吃饭，还要出门呢”

“好哎”

一顿饭吃完，霍不疑带着裕昌、灿灿往霍氏祠堂去，三人叩头上香，裕昌拿出了准备好的各类祭品供上，才带着灿灿回去。

大婚三日便是回门，今日不仅要去汝阳王府，中午还要去参加宫中的家宴。所以一早裕昌就起来梳妆，阿素梳理好发髻，从妆盒里挑了枝珍珠步摇，放在髻上比了一比，裕昌瞧见了赶忙摆手，“丁里哐啷的不带这个”

阿素只得放下，拣了支蝶花银发簪别上，道：“少女君这一身是不是太素了”

“素”裕昌打量着自己的衣裳，一件杨妃色暗纹的宽袖曲裾深衣，腰间束着一条淡青色绦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下身是一条质料轻柔的月白色丝质长裙，拖曳直地。她歪着头，指着身上的这条裙子，无奈道“这还素，就这条裙子，三驸马的一年的俸禄都买不起的，亏的子晟这些年四处打仗，不然照他这个花法，没两年霍氏就要赔尽了”

阿素听得抿唇笑道“少主公挣得不都是给少女君花嘛”

裕昌对镜描摹细眉，徐徐道：“正所谓财不露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多少万贯家财。明明都是刀山火海里拼出来的，我宁愿他没有这万贯家财，只要不去战场搏杀就好”

阿素笑着拿来了，霍不疑吩咐人拿来的长组玉佩和耳环。先将耳环递给了裕昌，打开看时，裕昌心中一动，正是那年丢在杏花别院的耳环，兜兜转转又回来了。她戴上用手轻轻一拨，耳边沥沥作响。

阿素从镜子里留意裕昌的神色，见她如此知道她肯定是喜欢的，朝身后婢女点点头，后者退出向霍不疑禀报去了，阿素微笑道：“少女君，还有组玉佩没戴”

裕昌一下子垮了脸，站起身来，嘟囔囔的道“最烦戴这个了，要走的慢不说，还要按照规矩走，差一点都不行”

如今都城贵族们流行戴组玉佩越复杂、越长，便证明他的身份越高。同时场合越正式，越是要行步规矩有度，组玉佩中玉件互相碰击的声音作为步伐的节度，身份越高，步伐越小，走得越慢，气度越非凡，须走出“接武”“继武”等步伐来，行走时按规矩还要时刻倾听玉声，联想玉德，体现“君臣尊卑，迟速有节”。今日她作为霍不疑的新妇第一次拜见文帝和越皇后，自然是要越端庄大方越好

阿素边为裕昌戴着玉佩，边笑道“少女君实在不乐意就不戴好了，反正少主公肯定有法子为少女君摆平的”

裕昌叹一声，道：“那可不成，自来长辈都是知事懂礼，进退有度的新妇。不能把长辈宽纵疼爱当做理所当然”

一切整理妥当，霍不疑备齐重礼，陪着裕昌一同回汝阳王府。汝阳王夫妇喝过茶，拉着两人嘱咐他们好好过日子，不要吵架之类的话。因午间还有宫中家宴，不好在王府多留

家宴前，霍不疑和裕昌一同先往长乐宫拜见文帝和越皇后。二人见霍不疑和裕昌小两口和和美美，自是喜不自胜。尤其是文帝不仅赏赐了极为贵重的见面礼，还增加了裕昌的食邑。

文帝的君姑属性爆发，啰啰嗦嗦嘱咐了一堆，话题最终转到开枝散叶，多子多福上。

霍不疑偏头看去裕昌僵了身子，只垂着头听。轻握了一下裕昌的手，向文帝行礼道“陛下，臣常年出征在外，新妇倒也不急着有孕”

文帝眉头一皱，几乎要跳起来，“你还好意思说，正是因为如此，你才要抓紧时间，不然什么时候才能延续霍氏血脉”文帝望向裕昌，直接了当地问“裕昌你说何时生”

这话裕昌不好接口，左右为难之际，霍不疑握住裕昌的手，朝文帝坚定的说道“陛下，裕昌想何时生，就何时生”

裕昌偏过头望着霍不疑，见他目视前方，坚定不移地护着自己，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文帝还要再说，身旁的越皇后照着文帝的腰一掐，疼得文帝是龇牙咧嘴“陛下，人家小夫妻的事，你管那么多干嘛。生，生，生，你自己干嘛不生啊”

“阿姮，子晟都这个年纪了，旁人家三个四个都有了，他一个都没有，朕不是着急吗”

“子晟说的对，裕昌想何时生，就何时生”

文帝倒是想反驳来着，可看着越皇后的无情大手，只好无奈地说了句“成，咱们入席吧”

家宴上，诸位皇子王妃，公主驸马都到了。文帝和越皇后入殿，众人齐齐行礼，文帝命众人平身了。

对面的五公主饮着酒，看对面的裕昌，只觉世事变化无常，明明上一次家宴，裕昌还要和自己坐同坐一排，今日就到首排，成为几位王妃追捧的对象。她是看个热闹，隔壁嘛，听那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三姊她想必这顿饭吃的并不舒畅，五公主不由的笑出了声，被三公主听见，她歪头询问道“五妹妹有什么事，这么好笑也让三姊听听”三公主这话忽略她语气里的怒气，问的倒是寻常

五公主似笑非笑道“三姊瞧瞧，那是郎情妾意，耳鬓厮磨”

三公主的筷子都快叫捏折了，五公主还不停，继续说道“还有那长组玉佩好生精致，裕昌真叫人羡慕，三姊你说是不是”

裕昌身上的那长组玉佩，是文帝私库中的精品。当年霍不疑出征陇右大捷归来，作为赏赐给了霍不疑。

“裕昌，身上的环佩很是精巧”三公主忍不住了，总要找点麻烦不是

裕昌看了眼，身上的环佩，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她倒真没注意今早阿素给她系的是哪一个，以为还是平常的那个。可这时候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三公主“公主说的是”

三公主见裕昌不卑不亢，笑道“是啊，上一次见裕昌时，你还带不上这么华美的配饰”

又拿上一次说话，霍不疑手中酒樽一放，就要开口。裕昌摁住了他的手，朝他浅浅一笑。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方朝着三公主徐徐道：“我家的东西，我想何时带，就何时带。公主若有也可以带”

三公主脸色一变，半天愣是没憋出一句话来，五公主看三公主好戏差点没笑出声来，巴不得裕昌多说几句噎死这个讨厌鬼才好

家宴结束，出宫门时。三公主又挑起了是非，不过霍不疑可不惯三公主，一句公主，管好自家事情就好。硬是把人堵了回去

没过几日，霍不疑就向文帝请命协助太子峪州建立总理大营

文帝感觉头发都要愁掉好几十根了，太子成婚都没这么费劲过“你个竖子你要做甚啊，做甚啊。从前没娶到新妇，你是往战场上拼命。如今娶到新妇了，你又要好几个月不归家。”文帝见左右无人，只有他们父子二人说话便不顾及了些“你是想裕昌守活寡，是不是”

霍不疑眉头紧锁，立刻反驳道“臣担心戾帝余孽未曾清除，更何况度田令一事，早已引起地方豪强，世家不满，太子身边若无人护卫该如何是好”他顿了顿，神色有些黯淡，“而且裕昌定会理解的”

文帝迷惑地看着霍不疑，理解，你有没有考虑过你俩成婚连一个月都没到，新婚第五天就上朝，第九天就打算把新妇丢家里个把月。要不是霍不疑为了娶到裕昌曾经要死要活过，文帝都要怀疑他俩是不是假成婚了“朕不管这些，朕只知道你要把裕昌丢在家里，一丢就好几个月，有本事你把她带过去，就像当初你打寿春的时候一样”

“陛下，灿灿还小，大父大母也说过不日要远行，怎好劳烦他们，裕昌总要留在家中打理事务”

文帝上下打量着霍不疑，叹道“子晟，你和朕说实话，你是不是和裕昌吵架了。为朕几次三番催生的事”

霍不疑沉吟片刻，容色淡然，“陛下，臣一心为国绝无二意”

得，白问。文帝无奈答应霍不疑的请命，但在霍不疑走后，自言自语道“问你问不出来，朕去问裕昌”随后朝曹成说道“给朕请老王妃进宫”

“是”

而另一边的裕昌面对的是高雍侯府浩如烟海的账册，她已经头疼了几日，实在太多。都让她有撒手不管的想法。花了好几日的时间，裕昌才勉强把霍不疑的私库给整理出头绪来，眼见阿素又抱了一堆过来，她一头磕在了桌子上

阿素放下东西赶忙来，扶起裕昌“少女君，还有呢，咱们先看哪一个”

“怎么没完没了啊，霍不疑之前到底是怎么管过来的”裕昌指着这堆账目，精疲力尽道“霍不疑的食邑比我多出两倍不止，还有他的私库都能建我四个公主府了，这还没算上原本霍氏的产业。幸好灿灿长大了，公主府的账目她也能看些，否则都我来管，头发都要掉光了”

“少主公，才舍不得呢，说不准到时候又拿回去自己接手，少女君只要看个总账就好”阿素笑眯眯的说道

裕昌屈起手指往她头上一敲，阿素抱着头喊痛，两人正说话笑闹间，有侍女来报说汝阳老王妃来了

汝阳老王妃一进门，不待裕昌说话，就先挥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人退下，然后急急地询问道“裕昌，你知不知道，子晟要去峪州的事情”

这话倒把裕昌问得一愣，她像是不能确信般，低声道“不应该吧，没听他说过”

老王妃拉过裕昌的手，温沉道“嫣嫣，你和大母说实话，是和子晟怄气了吗，为当初嫁给他的事”

裕昌轻轻摇了摇头，否认道“没有”

“没有，哪来的这一出啊。还是说你们……”老王妃在裕昌耳边低语几句，饶是裕昌嫁过人，听得还是不由脸上微红，扭捏不语

“啊呦，我的祖宗，那霍子晟五年来过得跟个和尚差不多，你怎么能在这事上犯浑呢”

“大母，我知道”裕昌强自镇定道“我只是还需要些时间”

老王妃看了裕昌一眼，徐徐道“嫣嫣，做人家的新妇，不比在家之时。在家你任性也好，胡闹也罢，家人自然会护着你。可做人新妇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生儿育女。他今日能护你，明日呢，后日呢，只要有一日他厌倦了，烦琐了，对你而言都没有一个孩子傍身来的强”老王妃将裕昌松散地发丝抿好，正一正她发髻边的一支银镶珊瑚珠花钗，轻声道“嫣嫣你别嫌大母话说得难听，相爱时自然情深意浓，可不爱时也只剩嫌弃。霍氏早年就是丰县豪强，再加上这些年的积累，怎能没有一个血脉延续呢”

裕昌默默片刻，沉声道“大母说的是，裕昌知道了”

等到老王妃从霍府出来之时，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分，裕昌送她归府，临上车前老王妃仍然在细细嘱咐裕昌，裕昌则听着不语

晚上，直到裕昌换上寝衣准备就寝了，才确实得到霍不疑准备去峪州的消息。裕昌啪一声放下手中的梳子，询问道“谁来说的”

阿素看裕昌面色不好，不敢迟疑答道“是梁邱起将军”话音刚落，她只觉一阵风从她面前刮过，等她回过神来，裕昌已经赤着脚，直奔院子。

裕昌虽被冲昏了头，但也顾及一二，她没有出房门，只站在房内朝梁邱起说道“梁邱起你告诉他，让他有本事，一辈子都……”

梁邱起低头站在院中，听裕昌生生止住了剩下的话，也不知自己回去到底该不该说

“少女君，当心着凉”阿素拿着外裳为裕昌披上，裕昌攥紧了外裳，良久才缓缓出声道“我知道了，梁邱将军就这么回禀吧”

等院中梁邱起离开，裕昌颓然道“阿素，明日与我一同打点齐备东西，交给梁邱将军”

“是”

书房内，烛火在霍不疑眉心跃跃跳动，他放下了手中的笔，问道“就说了这一句吗”

那半截子话梁邱起也不知该不该说，只好干脆装傻，霍不疑看出了梁邱起的欲言又止，有些脸色不豫“有什么话就说”

“少女君说，有本事，一辈子都……”梁邱起说完，又赶忙表示“少女君就是话说了半截，所以也不知道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霍不疑沉默不语，只挥手让梁邱起退下

桌案上烛台的烛火跳跃几下，被从窗外灌入的凉风忽地扑灭，只袅袅升起一缕乳白轻烟，仿似最无奈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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