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还在幼年时,就以自身诠释了何为“不疯魔,不成活”。
他蛰伏于安静又隐秘的疯狂之中,只有少数人能窥见其中阴暗的一角。哪怕是凌晏如也看不到他的全貌。凌晏如当然看不见……正如他自己所说,人是无法看清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而花澹清,就是凌晏如心中的“方寸”宿命。
狂傲骄纵的花家世子,唯独对他凌晏如是顺服得不能再顺服。凌晏如无法否认,身居高位者,最是喜欢别人对他臣服、乖顺,不反抗且贴心的依照着他给予的方向走。
星河在花澹清自苍阳北上宣京时,伏在他膝上问道:“凌晏如当真会信你么?”
花澹清只是微笑着抚摸星河的软发,在指节上绕过一圈,拉至自己唇边,轻巧地落下一吻。
花澹清看着星河几欲沉醉迷蒙的眼睛,轻轻笑出声:“他会。我的恩师……是这天底下,最心软的人。而我是他最特别的、唯一的学生。我可以反抗所有人,对所有人失望,却唯独对他百依百顺,乖巧伶俐,他又怎么会不信我?”
他甚至能隐秘而乖张的爱着我。
凌晏如有多了解花澹清,花澹清就能用同样的力度剖析高高在上的凌首辅。他甘愿做那首辅大人的指中棋,为他在棋盘上厮杀不休,最后自成为弃子。
他明白。他太明白了。
凌晏如不会因此而果断弃他于万劫不复之地,他会怜惜他,从而做出无限的忍让。就像当初在南塘,他冒着逆天下而大不韪的罪状,拼尽全力保下了摇摇欲坠的花家。
那不是巧合。那只不过是赌局中的一环。
赌局多好啊。花澹清这么想着,抚上星河的脸颊,用指腹揉过他柔软的眼角,拨弄细细的睫毛,暧昧得几乎让星河窒息。
而花澹清却没有察觉一般,似叹似怜的对他呢喃:“我总是赌得赢,郎君。”
就算没有那张拜帖,花澹清迟早也会到宣京来。
南塘花家军是花家世子一手操练起来,连带城防布局都一一指点改进。花家愿意朝天子低头,是端着一副温良敦厚的模样,不忘当年开国世祖提携之恩。只可惜,眼下他的兄长过于顽劣,非要和玉浅山玩这样的小小游戏,弄得花澹清也不得不收拾计划,提前进行。
他到宣京来,不用自己动手,就有这么多的人急切的将他往激流里边推,和他交换买卖人心,算计未来……可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花澹清顺势而为,在座位上罗列筹码,不争不抢的让别人轰然的来去,拿走他的筹码,始终保持着面上的浅笑。
花忱真当以为,他完全把自己的幼弟保护在羽翼之下,牢牢地不可动弹了么?
他浑然忘了……他们,终归是流着同一股血脉的亲兄弟。
花忱有多擅长玩弄蛊惑人心,花澹清只会不出其右,绝不会比他更差。更何况……正如旁人所想的那样,他花澹清,从来都是一个患有疯病的傻子。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寒江断腿就在他的意料之内。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已经尽了全力自救,只不过算错一步,算错了花忱如此沉不下气,而承永帝也出他意料的选择了这样一条道路。
但是。无所谓。
在离开苍阳的最后一个夜晚,花澹清把玩着自己手中的玲珑骰子,提笔写下一封信,叫星河在他走后再上宣京,想办法将信转交给陌云。
他会安于让自己变成一个废人?
那他当日就该死在寒江!
花澹清忍受了数月的卧床之苦,感受着身体肌肉的不断萎缩流逝,也要配合着步夜进行康复训练,再独自进行加倍的神经复苏。那样的将筋骨拆开又重组的痛苦,足以把他整个人也撕裂开,去修罗界历练八百个来回。
每一日,他坐上轮椅时,是旁人看得轻松自在。也只有他自己清楚,如此艰难地直起半身、面色如常的和旁人说话,他都要忍着捏碎扶手的冲动。
这世上没有什么内力修真之说,一切武艺不过是凭借惊人的意志力和年复一年的训练。花澹清哪怕再也站不起来,也绝不可能就此无所事事的做一个蜷缩在凌晏如身边的金丝雀儿。
哪怕那确实是凌晏如对他的真心。
可他远比凌晏如想象的疯狂。
陌云在大景各地游历,为了找到他,花澹清甚至费尽心思撬动了弋兰天到齐安寻十四夜,借滇离一族残存的力量,把陌云撵到了宣京。
花澹清每一次出府往闻雨阁去的日子,都是为了见陌云。
毒医也好,鬼医也罢,这些都是花澹清背地里给陌云瞎取的称谓。而这昔年也曾行军的将军,又或是现下隐姓埋名的侠客也浑不在意,只是含笑问他:“当真想好了?”
陌云的酒是他的药。但对旁人来说,那药酒却和鸩酒无异。满毒之体,是陌云存活于世的代价。
如今,陌云瞧着这比他年幼许多,眉眼也不见半点阴霾的小小少年,心中不免浮现一丝怜惜之情。他和花澹清并不是老相识,昔日在宣京偶然相遇,也想不到再见面时,会是如今的模样。
花澹清则浑不在意地朝他抱拳一拜:“恳请先生,救我一命。澹清日后必将以命重酬。”
陌云被他这话逗得一笑,抛了抛自己的酒壶:“我救了你的命,又拿你的命来报偿,岂不是太过糊涂?你既已想好,便喝下罢。”
花澹清的腿骨未断,病根只出在他的脊椎和体内盘踞甚久的寒毒。他如今选择的法子,是极其凶险的剑走偏锋,由十四夜替他掌针,重新引导经脉,辅以滇离一族的秘蛊、陌云的药酒,以毒养毒,消解体内寒毒。待解毒后,再断骨重塑。
每一步,都是如此剧烈的疼痛。比起他在苍阳时的独自修养,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十四夜的手落针极稳,可他每落一针,就会加剧呼吸,连眼瞳都颤抖起来。
“小花、小花。和我回齐安好不好?哪怕是去山谷求那轮红月,也不要你受这样的苦,好不好?”
他总是在替花澹清扎完针后,捧着少年的脸,形似魔怔般的看着花澹清,要他回齐安。如此混乱不安的模样,就像当年他失去十四娘的终日惶恐。
花澹清疼得说不出话,只是虚虚地握着十四夜的手指,无声地开合嘴唇,安慰他道:不怕。
治疗得越久,花澹清就越发嗜睡。蛊虫在他体内被安静地喂养,并试探性的催发,每每加深程度,他就开始神思恍惚,弄到最后,竟然亲口和凌晏如讨要了琼。
至于步夜的药,不是喂了他屋子里的兰花,就是当做补品慰问总是替他忙前忙后的星河。
花澹清原本想着,自己该拴着花忱把他拖回南塘,却不想如今形式改变,连带着计划也要重做。到了如今,再强行介入几方争斗,期盼他们停止战争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他就要做另一股势力。
凌晏如既然默许玉泽摸到那个位置上,他花澹清也可以帮他一把,就像帮衬他那茫然无所依的兄长,推玉泽去他最不想要、却不得不去的位置。
否则,只是利用凌晏如挡在他身前,他那脆弱的恩师,总有一天要死在花澹清前头。
他怎么能容许自己看着凌晏如死在自己面前?
哪怕整个大景在花澹清眼前分崩离析,血流成河,如同阴司在宣京地下撕开创口,要拖人间进炼狱,花澹清也决不允许有谁索了凌晏如的命。
怎么敢让凌晏如死?
而他的好先生、好恩师,依然以为他时日无多,对他怜爱无比。对他如此天真、如此心软,对这世间却是铆足了劲要烧遍一切腐烂。
就像凌晏如怜爱他,花澹清怎么会不怜爱凌晏如?
中秋这一场登山,是凌晏如对他最后的摊牌,也是凌晏如亲口对他说出了:“兰生,去选择你的未来。”
既然恩师已经应允他能亲手抉择,那么……
他也就没必要再继续遮掩自己。
花澹清扶着星河的手,在步夜不可置信的眼神下缓缓起身。可以看得出,他站的还不是很稳,连带额头都浮现了细密的因忍痛而冒出的冷汗。哪怕现在依旧需要星河搀扶,但他到底是站了起来。
他望着凌晏如,望着那张始终古板无波的脸在这一刻终于出现了惊心动魄的裂痕,凌晏如几乎是顷刻起身,往前几步,伸手托住了花澹清的半个身子。
星河皱眉,想要带着花澹清后退,却发现凌晏如用上七成功力地拧死他的腕口,把两人钉在了原地。
凌晏如只看着花澹清,看着花澹清弯起唇角,笑得和记忆中的明媚一般无二。
“恩师,可还允了兰生?”
“……你……”
凌晏如眼睫轻颤,暴露了他现在如同狂风呼啸般的心境,那双紫眸漾过许多情绪。震惊、怀疑、顾虑……以及最终凝为实质的,慰藉。
尽管眼下的情景非常适合师生叙旧,但当了差不多半天的背景板的步夜彻底绷不住自己的神经。他震撼于自己居然没有及时发现花澹清的转变,同时脑子几乎是顷刻运转起来,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苍阳的那抹红衣——
到底是在多久以前,花澹清就决心做了这一切?
当真是,当真是……
他以扇掩住了自己不由自主弯起的唇角,眼神复杂地注视着眼前的景象。
这位花家世子,当真是聪慧伶俐,乖张无比。当年新岁宴凌晏如让他小心自己,现在倒是不如当句反话来听。
而凌晏如竭力平复着自己,缓缓松开了对星河的钳制,手下滑虚揽住花澹清的腰。
他似乎咬紧牙关那般绷紧了面皮,许久,才慢慢说出一句:“到底是不似小时候那样可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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