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声沸过第三声,声声闷响。花澹清抓着星河的手,敛了眼睫,去看凌晏如腰间悬坠的莲花坠子,忽地想笑。他到底也真是笑了,抬眼望着凌晏如。
“事到如今,先生又为何要同我一一说清道明?学生既已出局,又还有什么值得各位大人惦记?”
凌晏如见他说话声音响了一些,才缓缓松开袖中紧握的手。
“…你总该知道。而我只为了给你一个选择。从我将你带离寒江,与花家分割之日起,这一抉择便始终存在。你可以回到花忱身边去,或是,选择你要的生活。”
花澹清微微一怔。凌晏如这话的意思,仿佛是要替他撕裂天道定的口子,然后轻声劝慰他:逃吧,兰生。抛下你的世家责任,丢弃被玩弄的可怜真心,像一匹白马那样逃走吧,去过你从未敢想过的人生。
凌晏如已经不是第一回劝他退局。但没有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直白而不加掩饰,让花澹清疲乏至极的同时,连笑也笑不出声。
自己只不过是凌晏如计划中的意外而已。这一意外之料的人情,让他的恩师做了多余的打算,旁人看了,估计还要为凌首辅的拳拳真心而垂泪。可他们都懂得,这怜惜稚子或师生孺慕之情,不过是正戏中多余出的情感,平白无故多添了两分色彩。
凌晏如转头,看向已经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宣京城:“所谓登高望远,可双足所立之处,总也无法看清。而事情会比你想象得还要糟。”
花澹清摆了摆手,抚掉了身前的酒盏。那薄而脆的无色琉璃盏甫一落地,当即碎裂得彻底,一声声响得清脆,却无端震了震在场人的心魂。
少年人敛了笑意,无言扫视过凌晏如和步夜,接着阖眸,握紧了星河的手。
“事已至此,兰生又有何处可归去?只盼闲云野鹤一生,逍遥自在而已。”
花澹清是儒家的“士”。这是我们很久以前就提到过的,他自幼习的都是传统的纲常礼教,更不要说凌晏如有意无意所传授的忠臣之道。他毕生以来的——这十六年——理想追求,即振兴花家,光复其荣耀。可是,这并非是他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在很早很早以前,花澹清就只是一具空壳。
当这唯一牵系他的东西被花忱背叛,花家走上了眼下这世俗的对立面,花澹清又有什么态度去维护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
花家世子真心想要的,又是什么?
唇间话,三分真七分假,说出的大道理比谁都动听,及至放在自己身上,又只剩茫茫然不可知。否则,他又怎么会说出“我不自由”这样的话来?
不过是心陷囚笼罢了。
凌晏如看着那碎了一地的琉璃盏,盛着满满细碎日光,逐渐流淌到地上,融成沥青的阴影。他的眼睛像是被这光刺了一刺,匆匆抬起时,陷进了花澹清那双与他无二的平静眼眸。
满目疮痍。
他犹疑了半晌,到底是没能再说什么。几番斟酌,也只落成一句:“那便好。”
步夜默默然注视这颇似闹剧的一幕,却又深知,在别人看来,这就是闹剧。且闹得不明所以,让人生疑。
然而,天道便是如此有趣的东西。
有人曾狂言道:天意若让我不开心,那我便逆天而行。逆天而行四字,说来简单豪迈,实则最难推行。倘若一个人终其所有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纵然逆天改命,又有什么意思?
就连他步夜,也不过是舍弃王姓,另谋人生的一具枯骨而已。但他好歹也曾有过热血沸腾,执意为某个故人而活的日子。那是他曾经活过的时光,而眼下,只不过是生命的又一种延续——为了自己。
花澹清和凌晏如,包括在旁侧一脸茫然、却固执看着花澹清的星河。
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为自己而活?
凌晏如尚且还好。他的东西足以支撑着他走到生命的终点,其余两人呢?不过是神魂俱碎,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凌晏如固执拉扯着花澹清,要他回来这世间,又遮掩着他的眼睛不让他去看这早就变成炼狱的人世间。不正是矛盾的私心么?
说到底。抛弃了一切的责任和莫须有的由头,他花澹清——花家世子,是为什么而活?
墨九渊问过花忱相似的问题。
那是花忱在灵堂搂着墨九渊痛哭之时,墨九渊抚着他的发,缓声问他:“那兰生呢?兰生怎么办?”
手里还抓着宣京来的诰书的花忱靠在墨九渊的颈窝之中,伸手抚摸父亲的棺椁,眼神迷茫:“我会护着他。让他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他不必——永远不必变得像我一样。”
墨九渊注视着棺椁上繁复的烫金纹路,喃喃自语般低声:“那你呢?花家世子,你该怎么办?”
花忱颤抖了一下,将自己更深地埋入墨九渊的怀里。他闭上眼,努力遏制着自己的颤抖,缓缓说道:“我是南国公。”
在花家兄弟时隔八年后再相见时,花忱抚摸着花澹清的脸,将他至若珍宝般捧在手中,轻轻落吻他的额头,轻声呢喃:“兰生,你不必像我一样。”
哪一样呢?
被世家责任拴系翅膀折断所有可能那样,还是为了自己侍奉的君主而跌跌撞撞前行那一样?玉泽给了花忱走下去的道路,活下去的渴望。他是他的君。
而花澹清和凌晏如一样,他们从来都没遇见过自己的君子。
山亭里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不同于最初时的畅快自然,现在的沉默几乎凝成实质,带着足以刺伤人的尖锐边缘,将每个人都强硬的割裂开来。
花澹清合上眼又睁开,这一回,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除却他眼底逐渐卷起的、如同狂风暴雨般的躁动。
“我要宣望之活。”
这话让步夜皱了皱眉,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连凌晏如都微微抬眼看向他:“你领不了一兵一卒。”
花澹清只是笑着,那笑意未及眼底,就徒剩冷冷寒冰覆于浅层,但细看,却又让人惊觉那之下骤然爆发的一簇冷火。
他不徐不疾地说道:“我说了。我要他活。”
花澹清总是乖顺地、无所谓的。从他断腿后却不怎么挣扎的表面,旁人都以为花家世子是不再在乎了,更何况他常常一脸神思恍惚,饱受病痛折磨的苦涩模样,实在是没有了多余的生气。
凌晏如对他在宣京的活动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知道他在闻雨阁背地里做着什么,也都放任他,随他去刺探各方的情报。
但凌晏如也有未预料到的地方。
就像当初,他没预料到花澹清会从寒江滚落跌断双腿。如今,他也没预料到花澹清居然能找到鬼医陌云,以身试毒。
花澹清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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