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送走了季家少爷,步夜才松了两天气,就被新的消息砸得脑袋一懵。寒江线人密信传至宣京,直说蜀中和景南两军军粮告急,且原本说好的粮草久久未至,面对碧水军的新式火铳和炸药,两军竟是败下阵来,现已回撤百里外。
这原本是兵部的事,不论哪方操心,都轮不到他大理寺少卿的头上。但奈何顶头上司凌晏如现在操着摄政王的闲心,导致这些消息不可避免地落进步夜的耳朵里。
因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给凌晏如汇报情况,偶尔也觉得自己跟着凌晏如,当真是在佞臣之路上越走越远。
凌晏如翻了翻手里的册子,问他:“玉梁呢?”
“路将军已经和漠海部队僵持甚久了,虽说有天泉作为后盾,那处却也是极大的软肋。现下南方战乱频发,赋税征收困难,拖得越久,对我军越不利。”
路沧崖……
凌晏如沉吟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落在寒江上,忽地笑了:“征收困难?越阳眼下可是发了暴利,文司宥来回捣腾他的海货,也就是朝廷鞭长莫及,任他胡闹了。”
他合上册子,看了一眼显然没用心在听的步夜,倒也不恼。
步夜回过神,毫不在意自己摸鱼被逮,反而打蛇随棍上的说道:“在下先告退了?”
凌晏如敛了笑意,将册子推远,闭目养神,像是默许。
等步夜慢吞吞走到门口,果不其然听到那人在自己身后幽幽说道:“打点一下,中秋随我一同,带兰生出去走走。”
步夜嘴角一抽,心中暗骂这人怎么还有陪孩子游山玩水的闲心。
无奈之下,他回身朝凌晏如一拜:“在下知晓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头,却在触及到凌晏如眼神时忽地一滞,把尾音咽了回去。
凌晏如两眼如一潭无光死水,又像一捧点了火星的枯草。
他和步夜对视了一会儿,最终垂眸,看向书案:“下去吧。”
步夜斟酌了再斟酌,最后也只落成一句:“然。”
满世道都乱得发疯的时候,花澹清在首辅府上,仍是一副岁月静好、不理世事的模样。
他抱着自己的兔子,一下又一下的给它梳毛。那兔儿胆子虽小,却在花澹清手下显得极为温顺,任少年把他梳来梳去,最后变成一朵毛绒绒的白团子。
星河觉得这场景看起来实在可爱,便和往常一样,伏在花澹清膝上,也由着少年偶尔用手指梳理他的头发。
花澹清最近越来越少出门,在和季元启见面之后,更是开始了久久地发呆,偶尔还会从嘴里蹦出几句“我从前在明雍时……”这样的怀旧句子。
星河不知道他的殿下在想什么。
他不了解花澹清口中的明雍,也不在乎那些在他回忆里短暂穿梭浮现的人,但他永远含笑地鼓励花澹清再多说一些,并轻柔地亲吻花澹清的额头。在他这样做之后,少年就会笑着伸出手来,用手指揉过他的嘴唇,微微朝下一捺,再探首落下一吻。
星河喜欢这样,非常喜欢。花澹清越怀念过去,就越喜欢触碰他,亲吻他。
即使这是多么的违背圣人言,忤逆世间道。
星河依然记得花澹清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熟稔的亲吻他。在琼出现之后,每当花澹清陷入梦魇后醒来、从怀念过去的怔忪中回神的时候,他就开始不自觉地向旁人讨要亲昵的触碰。
牵手,拥抱。以及亲吻。
有时候是嘴唇,更多的时候是脸颊,和他的软发。
亲昵的,信任的,不掺杂任何情欲或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只是像习惯般落吻、摩挲。
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寻求着更强大的人的庇护,以满足那逐渐空洞凋敝的内心。
仿佛在更远的过去,花澹清就已经习惯这么做。
在花家世子的名号前面,他还是一个被戏称为“南塘风流客”的玉面郎君,而再往前,他只是一个因幼年丧父死母而发了疯的花府二少爷。
星河想着第一次和这个人遇见时,他只顾着看那人给他递来的藕粉,还有那双手,藏在暖筒之下,洁白的,温热的手。
那双手捧着一碗救了他命的藕粉,然后握住他冻得发红的手指,将暖筒戴在他手上。
接着,那孩子听到了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就这么毫不留恋的转身,踩着雪跑向那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袭青绿的长袍,拥着沉黑的裘衣,弯下腰身,将兔儿似的孩子抱进怀里。
星河一直看着,看着孩子伸出胳膊搂住那人的脖颈,偏过头亲了亲他的脸颊,然后嬉笑着唤道——
“九渊。”
墨九渊。
这么多年,星河在心底将这个名字反复琢磨咀嚼,却不能理解它对花澹清意味着什么。
这个人,有着名满天下的父亲,也是花府客卿,甚至自纳为花家幕僚。他陪着花澹清长大,引他入局,却没有护他到最后。
星河曾经想着弄懂,但到了现在,他觉得那不重要。
不再重要了。
现在花澹清拥着的人是他,亲昵的人也是他。他没有自己期待的那样强大,但他是花澹清最锋利、最忠心的一把刀。
他留恋花澹清的手指轻轻拨弄自己头发的触感,渴望他的殿下就这样陪伴自己左右,直到烈火烧遍大景,他会抱着他的殿下踏过所有的腐烂和狼藉,去一个新的南塘。
花澹清抚开星河眉眼上的头发,玩弄似的拨了拨他的眼睫。
于是星河抬眼,看向少年人总是澄澈,但总也读不懂的眼睛。
花澹清问他:“在想什么?”
星河弯唇一笑:“想和殿下去塞北。”
花澹清想起之前和星河说的那番话,微微一怔,便也笑了。
“塞北太冷,和我回南塘罢。”
花澹清轻轻理顺星河的头发,目光落在太远太远的地方。
在南塘那一战后,京中已经许久没有了新的战事消息,大街小巷所流传的,也不过是胶着、胶着,再胶着。
以及金兰突发的渠戎偷袭,致使宣照不得不停留西北关,无法回援寒江。
战事越来越多,流民越来越多,花澹清原本担心的人也越来越多。前些日子,季元启的到来只是微微的宽了他的心,然后让曹小月如狂风海啸般涌进他的脑子里。
小月怎么样了?在南塘还好么?听说她被射了一箭,眼下大好了么?会善待她么?玉梁为什么还在打?完颜逸究竟想做什么?渠戎不会只身一人挑衅大景,是不是意味着邬兰也在动摇?
花澹清的脑子嗡嗡发晕。
而星河在他那句话后抬起了头,看向花澹清。
“殿下?”
花澹清应了一声,接着闭上眼,强迫自己只注意指尖触碰的暖意。
花家世子。花家世子。
他念着自己曾经的身份,恍然发觉,走了八年,竟是手中无任何牵系的东西。他曾经绕在手指上的红线,尽数断了。
到了这样的地步,才知道宣照为什么说他天真。离开了花忱,他没有力量,没有手段,没有可以一搏的契机。
南塘断了,花家断了,那些拼命守护的百姓和故人都断了。星河死死的拽住他的手,一遍又一遍说:还有我,殿下。还有……
还有凌晏如。
还有一条风筝线,缠在他的小指上,尽头拴系一圈又一圈的,是凌晏如的心。
花澹清这么想着,又睁开眼,视线中就出现了那白发紫衣的人。凌晏如远远地站在院门口,朝他递来不温不冷的一眼。花澹清不知道是自己眼花,还是那个人真的在那里。
花澹清只是朝他微笑,看着他缓缓朝自己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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