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花澹清和凌晏如所判断的那样,南塘不退反进,直取苍阳。旁侧安庐只坐观左右大乱,偏安一隅。而完颜逸是铁了心要撬掉玉梁,和路沧崖战得不分上下。
花澹清把玩着手里的玲珑骰子,想起苍阳那单薄的一袭红影。于是指腹压住骰面一颗红子,轻巧一拨,落在盅里,露出一点红。
好在以花忱的性子,攻城却不会伤民。谢行逸和苍阳城里的百姓,多半不会有事。
花澹清并不是没想过出手干涉这场风雨。
只是自他坠崖断腿起,就注定再如何挣扎,也夺不回尽数送出的主动权与先机。局已成,人落座,他已起身,只能像年幼那般,痴痴看着忱哥他们落子收子。
花澹清原本喜欢黏着花忱,但自从凌晏如到了花家,花澹清的黏人对象就变成了自家西席。
他黏人的方式有许多种,比如缠着凌晏如带他出去玩,或是耍赖不念经学,要唱诗经。而做得最多的,就是偷偷参与两个“大人”的谈话或活动。
凌晏如偶尔会与花忱弈棋。每当此时,小公子就会伏在西席先生的膝上,一边扒拉糕点吃,一边学习如何落棋。
花澹清看得懂最浅显的弈棋规则,但没有完备的耐心,往往看到一半,就在旁边扒拉墨九渊给他的九连环,或是自己做些简单的算学册子。
若碰上凌晏如和花忱弈棋到胶着不分的时候,小公子就会在漫长的厮杀争斗中枕着凌晏如的袖子沉沉睡去。
凌晏如总会是先停下的那一个人。
他垂眼,看向手边酣睡的稚子。轻轻将棋收回掌心,去将花澹清托起,以袖替他遮挡过于刺眼的阳光。等做完这些,他才会重新面对棋盘,落下方才未落的棋子。
花忱总是含笑看着凌晏如做这些,偶尔打趣一句:“他怕是不要我这个哥哥了。”
凌晏如的回应只是不轻不重地剜他一眼,无声督促他落下一子。
花忱的棋和他的外表很不相符。花忱弈棋,假以大开大合之势,实则最爱弃子为诱饵,剑走偏锋,步步为杀招。
凌晏如冷毅持重,往往能与他僵持周旋许久,最后厮杀成一盘死棋,或是和局。
他们之间的弈棋,输赢掺半,难争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花忱下得久了,也就乏神。他替自己斟一杯茶,看向睡在凌晏如膝上的幼弟,眼神柔软。
“云心兄,听说你前几日教兰生唱了蓼萧。”
凌晏如收子的动作不停,只是看向花忱,与那人的视线相撞。
那人年才十五,眼睛却比平常人太早的垂垂老去。他是冠着南国公称谓的花家家主,哪怕才这个年纪,也已经束起了并不相符的发冠。那冠嵌青玉沉沉压下,让他看起来多了两分生冷。
不过那冷意就像南塘晨起便融化的霜雾,顷刻就从眼中消散。
花忱伸手抚了抚花澹清的软发,似怜似叹地说道:“他唱蓼萧,还早了些。”
凌晏如终于收完棋子,将棋笼轻轻合上。
“你我夜谈,他偷偷摸摸去听,也不是头一回了。你既然有意放纵,又何必说他念经学太早。”
花忱微微一笑,收回了手。
“云心兄,怎地这么不留情面。”
凌晏如沉默以对,只是起身,将睡着的小世子交给南国公,而后拜别离开。
花忱就这样搂着他的幼弟,一下又一下地替他梳发,直到小孩儿睡够了,从梦中悠悠醒转后,软软唤他一声“忱哥”。
花忱便在这呼唤里笑弯眉眼,轻声应道:“我在呢,兰生。”
花澹清的眼睫颤了颤。
他走神了。
等此刻回过神来,才发觉手中玲珑骰子不知何时已经掉在地上,滚了几圈,落到门边。
于是他扶住轮椅,缓慢地朝门口移动,然后停住,弯下腰努力去捡那枚骰子。
他的下半身无法动弹,哪怕上身灵活度再高、再柔韧,也难能完全伸手够到落在地上的东西。
花澹清咬了咬牙,一股难以言说的执拗让他继续往前伸手。他的手指绷得很紧、很直,整个人呈现极为扭曲的姿势。
最终,他的指尖堪堪碰上骰子,却也感到身体重心骤然改变,不可挽回地朝侧方倾斜而去——
宣望钧稳稳地接住了从墙上摔落的花澹清。
然后因为作用力而朝后连退几步,最终脚下一滑,反被花澹清压在身下。
造成这一惨剧的罪魁祸首连忙支起身子,低头去看吃了个哑巴亏和摔了个屁股蹲的宸亲王殿下。
宣望钧的发冠被压得微微松开,眼见身上人还压着不起来,不禁有些无奈,又有些气急。
“花师弟,快起来罢。”
花澹清看着他这副狼狈样子,不禁嗤嗤一笑,又很快收敛表情,忍笑地抓着宣望钧的手将他拉起,又替他上下左右拍了拍弄脏弄皱的衣裳,嘴里止不住地道歉。
“师兄,你可莫恼。师弟可不是有心作弄你的。”
宣望钧叹息一声,伸手捏住花澹清的手腕,将其轻轻一翻,露出垫着他后脑而被擦伤的手背。
花澹清的道歉瞬间噎回了喉咙里,只是小心翼翼地看向宣望钧。
宣望钧还在生气般不去看他,垂着眼仔细端详花澹清手上的伤口,语气颇为无奈。
“兰生,我叮嘱过你,走正门。即使宸王府不像旁的府邸有侍卫值守,也不是让你隔三差五爬墙的理由。”
花澹清用另一只没被钳制的手挠了挠脸颊,开始了一如既往的狡辩。
“师弟这不是习惯了……我是说,这样比较快。更何况院里的人还等着师兄回去和楚师兄一块儿吃锅子呢。”
“楚禺生辰,我自然会去。你有心邀我,却把自己弄得——”
“诶呀,师兄莫急。你看我这不是好胳膊好腿的吗?”
眼看宣望钧要开启鲜少表露的唠叨模式,花澹清立刻相当不礼貌的打断了他的话,并且悄悄摸摸地使了巧劲挣开宣望钧的手,朝他展示了一下自己依旧灵活的身体。
花澹清朝宣望钧一笑,又伸手替他扶正玉冠。
“好了,师兄。下回我不翻墙还不成么?可别像之前那样,往树上抹桂花油来防我翻墙,也太给面子了……”
宣望钧任他理正自己的发冠,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被生硬地吞了回去。他仔细看着花澹清,过了半晌,才轻叹一声,牵着他去上药——
随着重物坠地的闷响,轮椅侧翻,花澹清摔趴在地。他摔得不重,手肘撑着地,便也不觉得有多疼痛。只是轮椅翻倒的声响远比他落地要响得多。
也好在这一摔让他得以趴在地上,再一伸手,就够到了那枚骰子。
接着,他只能以这样趴伏的姿势,等待着听到声音而赶来拯救他的侍卫或者小厮。
花澹清听着愈来愈近的声音,连忙大喊:“哎——!!推门小心点,我趴在门后面呢!”
于是那声音变得轻缓了一些,伴随着门被人小心地打开,花澹清看见了熟悉的云纹长靴和紫锦下摆,便知这是惊动了在对面办公的凌晏如。
果不其然,抱起他的人是他的恩师。
凌晏如并未呵斥他,也没有责备他府中的小厮,只是让他们把轮椅扶好,才小心地将花澹清放在椅上,伸手轻抚了抚他的膝盖。
“可有哪里不适?”
花澹清宽慰般拍了拍凌晏如的手,说道:“万事皆安,是兰生莽撞了,先生不要动气。”
凌晏如又托起他的手看了两眼,让人去取红花油。花澹清这才看见自己手侧擦破了层皮,不由得微微一笑,好像这就能解释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宣望钧。
他对宣望钧,可谓是孟浪又克制。既忍不住逗弄他那知礼的好师兄,又不敢逗得太过,惹人生气。
多少次啊,他无所畏惧、又或是酒壮怂人胆地翻上宸王府的墙头,提一壶酒来寻宣望钧。
宣望钧就坐在廊边,或是树下,静静地抬眸望他。
寒江临别的那个晚上,圆月,冷霜,孤鸟。
宣望钧沉沉又沉沉地看他一眼,持着他的手,轻声嘱咐道:“兰生,谨防摔跤。”
如今想来,大概是劝他以后少爬宸王府的墙。否则摔一次纯属意外,摔两次不长记性,摔三次就是——
宣望钧挑开营帐,望着寒江连绵不停的冷雨,以及营中负伤包扎的士兵们。
楚禺在他身后,替他紧了紧披风。
“殿下,近日营中风寒者增多,您该注意身子。”
宣望钧只是摇了摇首,往前一步迈出营帐,遥望远处翻涌浓云和连绵群山,眉眼中裹缠着浓浓的疲乏。
“楚禺。”
宣望钧唤了一声身后的少年人。他扶着腰间佩剑,又伸手虚抓了一把雨,回手时看着那些冷水从指缝滑落,便也微微低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是在思考措辞,最终也只落成一句:“宣京也该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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