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懒懒睁眼,迟缓地眨了眨,才转向旁侧,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床榻。
他静默许久,又打了个哈欠,重新合上眼睛。
他听见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敲在青砖瓦石,敲过满池荷。他听见沉重的大门被关上,听见雨落在伞面的噼啪作响。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灌进来,摇动了他床帘上拴系的银铃。
门被来人合起。那人颇为熟稔地拿起茶具,替自己斟了半杯茶,但没有饮下。
他向花澹清走来,掀起纱帘,探手挑起花澹清额前的落发。
花澹清被他冰冷的手指冻得一笑,睁眼看向来者,柔声唤道:“云心先生。”
凌晏如身上还裹卷着宣京雨中连绵的寒意,发尾遭雨水打湿,此刻松散地垂落肩头,滴下两点水。他看着花澹清,一双眸里仍是平淡无波的冷然,像是被淬炼得太好的利剑。
凌晏如应该是才上朝归来。但他既不束冠,也不着朝服,一如往日打扮。
听见花澹清唤他,他也只是微微颔首。
“吃过了么?”
“学生犯懒,眼下都还没起呢。”
“懒散蚀骨,昨日教你的东西,都记熟了?”
花澹清缩在被窝里嗤嗤轻笑,不愿回答旧日西席的刁难。他只是偏头贴着凌晏如已经逐渐回温,变得微凉的手指。
凌晏如又往上替他梳了两下头发,轻轻摁揉过颅骨,转眸看向窗棂上的棱格图案。
“南塘急报,木微霜率部夜袭曹营,生俘曹小月。”
花澹清的笑声戛然而止。
凌晏如也停了动作,只虚虚揽着花澹清的软发。
“是吗……微霜胜了。她胜了……”
南塘便不必再受苦了。
花澹清如此宽慰自己,却只觉得心口一痛。
那小月呢?再往后的苍阳、玉梁呢?
花澹清勉强撑起精神,伸手抓住凌晏如的手,引得他垂眼看向自己。
“这是多久前的事?”
凌晏如任他抓着自己,看他的眼神像在细细打量一个易碎的物件,又或是在评价一个值得思考的难题。
“即使是快马加鞭的军报,也是六天前的事了。”
花澹清在心中算过时间和眼下南塘军情,又回想漠海南下和苍阳回防,不禁苦笑,长叹一声。
“先生,我怎么寻思着,这火就快烧到宣京来了?”
凌晏如托着花澹清的手,将他从榻上扶起,又掖了掖软被,用不知道什么时候摸来的木梳替他顺发。
“寒江提前决堤,齐安不满大景许久,已经趁乱与州府割裂。虽说攻城拔寨,两军相交作战最多只需三天,大多的耗时都出现在互抓纰漏上。南塘一战,兵力断流,两相空虚是最大的弱点,而寒江也不容乐观。因此……”
“你说得不错。这火,马上就要烧遍整个大景。”
花澹清看着凌晏如不悲不喜的模样,轻轻抓握住了他的手指。
“先生……以为如何?”
凌晏如一贯都是这样的澄静缄默。仿佛下一秒自己脚下所踩的土地就要遭战火侵袭,他也无所畏惧。既不痛恨,也不乏力,只是遥远的站在最高处,看着火焰如何一点一点的烧起。
“兰生,你该用膳了。”
花澹清忽然明白了。
凌晏如不是旁人想得那样,桩桩件件显露的都是对他太过偏宠溺爱,不忍他受苦。
凌晏如怜他,不假。凌晏如借他的势任火烧起,也不假。
他和星河一样。
他无所谓上头的龙椅是谁来坐。
这天地朝代更换几转,轮回变迁,不过是历史的必然。腐朽的终究要被摧毁,那些埋着的烂骨无论有多深,都要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只要花澹清在宣京,花忱就一定会到宣京来。他为什么不来?这是一个多好、多贴切的理由。
只要花澹清在宣京,承永帝就认为凌晏如多出了可供拿捏的软肋。承永帝以为自己能以此控住凌晏如,让他帮衬着自己辅佐宣望钧,却又未必不知道,凌晏如的帮衬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花澹清看着凌晏如,缓慢地弯唇绽出一个笑来。
凌晏如,从来都不是什么软弱怯懦之人。他和他的剑一样,雪亮而利落,杀伐果决,冷硬得让人心惊。
多久以前,多久以前啊?在凌晏如教自己唱长相思、唱“杨柳依依”以前,他还教自己唱过“蓼萧”。
比起杨柳依依人不归的似水柔情,花澹清早就先一步领略了君子为何,家国为何。
蓼萧,就是香蒿茂盛,象征着国家繁荣昌盛。而整篇《蓼萧》的中心思想,不过是说了个:既见君子,我心欢喜。
君子是谁?
是周天子。
凌晏如没有遇到他心中的君子。
花忱不是他的君,玉浅山也绝不会是。他不与他们为伍,也不臣服于承永帝做名人臣。在无数个日夜里,他将一切都寄托给了大景。
他是大景的首辅。无论大景的领民如何畏惧他,如何议论他,他也要将自己的变法推行下去,哪怕借用花忱那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火势,也要将景朝积压了数百年的腐烂尽数清缴。
这才是凌晏如的偏执。是他作为大景“人臣”的偏执。
花澹清想着,当凌晏如知道自己的学生再也没有致仕之心的时候,应当就算好了这一步路。既然已经没有能够举起他薪火的人,那就只好以自身为最好的火种,引天下万火归于此处。
可惜,可惜。
可惜凌晏如,有着一颗太软的真心。
否则,他不必走到这最艰险的一步、这注定鱼死网破的一步。
花澹清被凌晏如半拖半抱着换好衣服,梳好发髻,接着被放进轮椅,推到了屋内的小桌处。
和平时一样,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桌上放着的都是花澹清吃惯的南塘口味,还有一屉凌晏如特意准备的各式糕点。旁侧的花瓶上插着花澹清亲手培育的花朵,此刻,正暗香浮动。
一切,都走到了这个地步。
花澹清一如往常般持筷,先吃了口糕点,才去用菜。
而凌晏如浅尝过几筷后就停了动作,只是在旁侧饮茶。
他们已经很久没说过太长的话,仿佛这样的沉默将永远蔓延下去,直到某些东西将这平静的表象彻底击碎。
花澹清的旧伤在隐隐作痛。
不是他的双腿,而是他曾中箭、又因救文司宥而错骨的右肩。
这让他持筷的手微抖,终是夹不住那块红梅糕,啪嗒一下掉落桌案。
凌晏如放下茶盏,以极为平和的动作替花澹清夹起一块新的,又轻缓地放进他碗中。至于花澹清掉落的,则被他夹进了自己的小碟。
“先生不悔么?”
花澹清轻轻拨下糕点上精致小巧的红梅碎屑,又舔了舔,觉得过于甜了。
凌晏如面不改色地咬下自己的红梅糕,缓慢咀嚼后,用茶水送下。
过了许久,他才轻声应道:“九死,其尤未悔。”
凌晏如不愿意同花忱同道,背上谋逆乱世的名号,却又要借宣望舒的力。可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得到的美事?
南塘剑指宣京用的名号,除了替元南国公洗刷冤屈,就是替花家少主花澹清报寒江一箭之仇。
花澹清不知道凌晏如和花忱到底达成了什么交易,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已经代替花澹清成了那个众剑所指的中心点。
他是深得承永帝信任的内阁首辅,他是朝中四大势力中最令人忌惮的一股,他是手中拿着能够证明熙王清白的花诏录的人,他是疑似挟持了花家少主的断袖,他是——
花澹清放下了手中的木筷。
他看向凌晏如,似哭似笑地弯起唇来。
“恩师,到底——你才是个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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