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轰隆间,云雾沉沉地下坠。低沉的气压逼迫得人喘不过气起来,而狂风吹散了花架上的月季,让那些玫红的瓣子被雨水打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
花澹清半倚床头,挑灯夜读着《老庄》。星河一如往常地替他整理着头发,以及明天换洗的衣服。
冷雨狂暴地冲击着窗棂,发出过于嘈杂的响声。从缝隙中挤进屋的几缕凉风,将烛火吹得摇晃几下,屋内便顿时昏暗下去。
花澹清将书一合,伸手开了榻边小柜的抽屉,摸出一把银剪来。
他半撑起身子,有些别扭的握着银剪,轻巧地剪去了已经烧枯的烛芯。
烛火扑朔几息,便重新燃烧起来,将屋子照得比原先更亮堂。
花澹清垂眼瞧着剪上淌着的昏黄流光,不禁喃喃道:“何当共剪西窗烛……”
星河听到他的低语,回过身来,问了一句:“殿下在说什么?”
花澹清将银剪扔回屉里,又将书捧起,笑着摇了摇头。
“在想这夜雨,是只落在宣京,还是落在巴山、落回南塘?”
说到最后,他轻咳几声,抚过书面上早就无心去看的扭曲墨字,朝星河招了招手。
星河了然地将烛火摆得远了些,随后解下长袍,蹬了靴子,挨进了花澹清的被窝里。花澹清靠在星河怀里,十分困乏蒙头般合上眼,任由那人又开始扒拉他的头发。
花澹清的头发无端泛了白,丝丝缕缕地穿插在原本的乌发之中,挨近一看,就十分扎眼。
星河拈起一缕,又不忍摘去,只好将它往里梳了梳,仿佛借此就能假装少年人仍然完好无损。
而那屋外呼啸的风雨,它落过千山万山,打过千伞万伞,终是从宣京落到了南塘。温柔水乡,一旦遭逢暴雨,便是沼泽泥泞,山地欲崩,瘴气频发。
南塘城外,曹军驻地中。那个头不高,却已经身披重甲的女小副将戴着斗笠,按例领队进行巡察。
曹小月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呼出一口白气,浑身被冻得发僵,手却仍紧紧握着她的枪。
她必须要守住此夜。包括后来的每一天,力图攻克南塘城。
夜雨本就是夜袭的最好时候,更别说近日来竟然有风寒侵扰营寨,她断不能放松已经绷紧到极致的神经。甚至说,那绷得还不够。
她的眉头下意识紧皱着,回头望了望粮仓的方向,再一眯眸,竟隐约看见飘出的缕缕白烟。
曹小月神色一凌,遂带了一小队士兵往粮仓疾行。
雨天烧粮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提这火是否烧得起来,原本潮湿,也就难以把火势扩开。但正因库房眼下湿冷,白烟起得尤为快,哪怕火势不大,大量的烟雾却足以迷惑人心,营造出走水的假象。
等曹小月一行人挨近,果不其然,那烟雾逐渐变大,自窗边飘逸出来,惹得附近驻守的士兵慌忙开门查看。
“你们几个,先查看粮仓有无蹊跷,但不可大声张扬,亦不可调动太多人手……”
曹小月正吩咐如何处理,却只听得后方群马嘶鸣,以及混合着雨声的混乱马蹄声。
“不好了!马厩失控了!”
急报的声音迅速传开,待曹小月一转头,只见士兵在另一名副将的带领下排队列阵朝马厩方向过去。
她思索这两头失控,必不可能只是趁雨夜来给军中添几分乱子。于是她接着叮嘱几句,转身向营中最混乱的地方赶去。
等挨得近了,果不其然,已有一队人马疾驰出营,不论是追捕逃马还是袭营敌军,远处已经能听到兵刃交接的脆响。
南塘果真是反了天了,如此情形,也敢欺压挑衅到本营头上。
曹小月算了算今日晚间出巡返营的部队所用时辰,心却往下一沉。即无收讯,也无军报,虽只是巡察小队,但不至于尽数被剿也没有引发弓箭手的注意……
想到这里,她猛然抬头看向瞭望塔,眸中只望见一簇流光轻闪,当即迅速回身避开了这一箭。
“敌袭!!——”
她的声音被淹没在巨大的嘈杂之中,只听到粮仓处传来急促的敲锣声,以及混乱不止的“走水了!”、“马在哪里!?”诸多喊声。
曹小月一咬牙,带着身后的小队迅速靠拢副将所在,却见那处已经开始了交兵。
她顾不得多想,几乎是身体下意识地就持枪冲了上去,挑飞了其中一个碧水士兵手中的盾,再抬腕横扫,猛地压着他的肩膀,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力,将那士兵压跪在地。
曹小月无心询问,也知道问不出个结果,雨水糊了她满头满脸,斗笠已经摇摇欲坠。
她回身闪过一击,又反手借力刺杀了身前的人,接着大声怒吼道:“不要纠缠!马不该追!绕路回营,避弓箭!”
而那立于高塔上的青衣人,正悄然摸出一枚羽箭,搭弦,张弓,瞄准了持枪奋战的女孩儿。
墨九渊眸色只剩一片冷冷然。
他的手很稳,似乎对准的只是一只野兽、或是一个靶子,而不是昔日相谈甚欢的学生。
冷雨轻轻吻着他的眉眼,薄唇。风声萦绕在他耳边,像在低语,又像缠绵。
墨九渊没有眨眼。他的小臂紧绷,弦再往后一拉,随后猝然松指,一箭破空。
墨九渊的箭法是元南国公教的。
当年,墨九渊也算是花忱的半个陪读。于是,他和花家的大公子一块儿学箭、习武、学书,也同父亲一块儿品赏丹青书法,略通经商道法。
君子六艺中,有关武学的,基本都由元南国公亲身上阵。
然而,墨九渊打小就随了墨老先生的性子。习武一事,多半以摸鱼糊弄而过,练剑也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混日子。
元南国公也不强求,除了拿竹竿子抽花忱,他对墨九渊,可以说得上一句温和。
于是,时时可见墨小公子在廊上习字练画,而花大公子则在院里被元南国公拎着耳朵好一顿教训:你一个武将的儿子,怎么就是射不准靶心!
然而风水轮流转,等花忱变成教人练箭的那个人,就换成花忱拎着花小公子,埋怨他的幼弟只想着和墨九渊混吃混喝,不好好学箭习武。
对于此,墨九渊只是懒声一笑。
他倚在回廊边,擦了擦自己刚剥荔枝的手,又持了玉笛抵在唇边,吹奏一曲南塘春。
花忱扶着小公子的手臂,将其轻轻一托,教他开弓。
“兰生,仔细瞧着那红心。箭随心,而不随眼。你要射中的东西,不仅仅是那红心。”
花忱温声指引着,让小公子缓慢地拉开弓。
“心沉如水,力在指,绷足但不僵……只求开弓无空、一箭必中。”
小公子年幼,就算是依他个子做的弓,也已经抵得上他半个人。于是那箭射出,也只软软地飘飞一段距离,还没触到靶心,就软软地落在地上。
“忱哥…!”
花澹清跺了跺脚,看了一眼花忱,跑过去捡起自己的羽箭,又回来轻轻地、但十分有抱怨意味地打了一下花忱。
花忱被花澹清捶了一拳头,忍不住也笑。
“你可别恼羞成怒了,小兰生。你还小,多练练就有气力了,看看你的墨大哥,可也是个不会箭的。”
花澹清听花忱这么说,当即拽着兄长的袖子,回头看向墨九渊,满脸写着:原来不会箭的还有你呀。
墨九渊见此情状,也只微微一笑,一个转音,吹得更加欢快,仿佛在吟满园春色好时光,而后伴着一声鸟鸣收音。
墨九渊将玉笛放下,朝花澹清招了招手。
花家团子遂撇下哥哥,奔到墨九渊身前,被那人用帕子擦了擦脸,又被投喂了一颗果肉饱满,滋味鲜甜的荔枝。
墨九渊擦净手上汁水,起身走向花忱,只一伸手,那人便笑着将弓递给他。
于是墨九渊起弦,张弓,搭箭。
他的眉眼依旧是温温柔柔的,站姿却仿佛一棵不卑不亢的松柏。他的手臂和肩背都绷出了极为漂亮的弧线,随着一阵风起,墨九渊猝然松开手指。
一箭破空。
那箭矢破开了南塘嘈杂的冷雨,穿透了曹小月的软甲,深深嵌进了她的右肩胛。
曹小月猝不及防遭这一箭,当即吃痛半跪在地,只因凭借手中的长枪,才没彻底倒下。
她来不及呼痛,却被那钻心的、火烧火燎的疼痛逼得心头滚烫,喉口泛甜。每一口呼吸似乎都在逼着她呕血一般,刺痛着她的胸腔。
她一声怒吼,抽身而起,一枪横扫开朝她袭来的碧水士兵。
她清楚,这不会是结束。
营里的士兵已经反应过来,与此同时,外头也有着逐渐逼近的阵阵马蹄声。雨中视线可见度极低,四处昏暗,唯一的光亮是两侧瞭望塔的灯火。
墨九渊放下了弓,他回头看着不远处盛着炭火的盆,闭了闭眼,随后睁开,缓步走向那些火种。
他先是用油布包了箭矢,就火点燃后,将照明用的灯火和炭盆俱数熄灭。
这一侧火灭,就是递给逐渐逼近的木微霜的信号。
墨九渊持着那一枚缓慢烧着的箭矢,又看向底下在昏暗中受惊而厮杀不已的军士,缓慢搭弓,对准了可抵高塔的楼梯。
他等待着。
直到那簇火光照亮了来人的鲜红耳坠。
花忱大概是从粮仓处上来的,衣摆上还有着碳燎的灰黑。
面对墨九渊的弓箭,他不偏不移,只是含笑般向他走去。
于是墨九渊长久地看着,最终腕上力气一松,箭弓皆落地。那块本就接近熄灭的布块,也终于淹没在最后的黑暗中。
而遥远的宣京城内,星河轻轻吹灭了那一簇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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