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亦山心之月：第十七章 月如团

梵没有在闻雨阁停留太久，他的离开就和到来一样仓促而短暂。

而始终藏匿于暗处的星河，在确定梵已经消失在视线范围后，才缓缓现身，站在花澹清身边。

花澹清抛了抛手里的糖袋子，朝星河示意，却被后者摇头拒绝。

于是他握住糖袋，问道：“最近金兰和天泉有什么异动吗？”

星河回忆了一下最近获得的情报，有些迟疑地回应：“金兰方向，唯有渠戎始终虎视眈眈。眼下寒江暴乱，很难说渠戎会不会想分一杯羹。至于天泉…按理说，昭阳公主带走了一部分天枢军兵力不错，但路沧崖精锐和军师仍然坐镇天泉，哪怕罗宛有意，也当思虑两分。”

“罗宛连自己的家事都理不清楚，哪会这么着急来掺和乱事。倒是渠戎…西北军孤守西北关，还要提防寒江西侵，倒是个弱点……只不过，天泉那边，最当顾虑的，还是漠海。”

花澹清自顾自地取了一颗琥珀糖吃下，用舌尖玩弄着那糖块，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

“漠海——漠海啊。完颜逸此人，野心勃勃，难以揣测。不趁机咬掉大景一块肉，可不是他的脾气。也不知道承永帝就这么放心让人把宣京兵力撤完？”

星河并不关心大景倒与不倒，他只看了两眼天色昏沉，恐要有雨，便伸手推着花澹清往回走。

“先回府吧，殿下。我让人熬莲子羹，再加上少卿的药膳，你多少也得吃一些。”

花澹清转了转眼睛，也只是无奈笑开，就当自己答应了星河的话。至于喝药环节实施与否，仍待考察。

等他们慢悠悠、一路吃一路玩地摸回凌府时，才发现凌晏如今天居然按时下班，正站在新搭的红桥上低头看着水面。

花澹清偏头看向身边，星河已经不出意料地原地消失闪人。

要花澹清来说，星河浑身上下都写满了自己和凌晏如不对付，摆足了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架势。

花澹清也不强求，自己推着轮椅，绕了一圈，从凌府后院的暗门出进了家门，再优哉游哉地晃到凌晏如身前。

花澹清摘了斗笠，瞧着似乎很专心的凌晏如，唤了一声：“云心先生？”

凌晏如轻轻地嗯了一声，仍然垂眼看着水面。花澹清挨近些许，也低头去看，只发现里面有几尾红鱼，和飘零塘中的些许枯枝落叶。

“先生喜欢看鱼？”

凌晏如搓了搓手中的最后一把细碎饵食，引得红鱼竞相凑过来挣食。

“我看的是那轮月。”

于是花澹清再仔细一看，恍然发现一轮浅淡白月，正被鱼儿曳尾搅碎。

花澹清不由得一笑，知道凌晏如话中有话，是暗喻了上一年的中秋。

昨年中秋，花澹清捡了书院的假日，回了一趟南塘。

他在南塘的常态，多是醒来吃酒，醉便赏花，是最闲适的状态。除了必须协助知府处理南塘事务，花澹清要么泛舟银沙湖，要么就是在自家院子打转。

中秋那天，花澹清忙着给乡里乡亲分月饼，又要给府上小丫头小伢子们备礼物，乱了一天，好容易才在黄昏时得了空闲。

于是他当即提了壶酒，翻身上树，大喇喇地顺势一躺，朝木微霜一挥手，说：“没事儿就别再来找我。”

就此喝得半醉，昏昏欲睡。

直到林珊来寻他，轻轻柔柔告知一声“凌首辅到了”，才叫花澹清提了点精神。

花澹清正持着一碗酒，垂眼细观清亮酒液，盯着里头盛满的流月白星，思索凌晏如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塘。

也许是酒意翻涌，花澹清没怎么想明白。于是他索性抬手倒了这碗酒，让星啊月啊都尽数碎去，流淌到树根里，一眨眼就望不见。

接着，他利落地从树上跳下，一揽袍子，快步向大堂方向走去。

然而，花澹清才刚刚步过回廊，就看见那白发人静静立于中庭，背手看向池中游鱼。

花澹清放缓步子，目光落在凌晏如那头异于他人的白发上。恍惚间觉着像是望见了冷青松上静静融化的雪。

凌晏如的脸上漾着池中的水波，无端像极了他方才用来吃酒的琉璃盏，里头盛满的那些月光。光怪陆离的色块，斑驳在他昔日恩师的脸上，化在眼底。

大概是花澹清看得太直白，不知收敛。凌晏如若有所觉地回头，一双眼里揉进明月，揉进山河，沉沉地同花澹清相望。

花澹清觉得自己胸膛处的吐息骤然断开，但他来不及抚平，只是下意识地快步走过去，拱手笑道一句：“云心先生，中秋好啊。”

凌晏如只淡淡回了声好。

花澹清又问：“先生因何事往南塘来？可需要学生做些什么？”

凌晏如摇了摇头，说他来南塘只是公事顺道，故而来见见他。

闻言，花澹清心中暗自嘀咕，凌云心怎么每次都拿这个借口。至于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花澹清都不打算拆穿。

反正，凌晏如的意思只有一个：来看看他。

花澹清饮了酒，没法同凌晏如弈棋论道，索性留他在府上吃一碗浮元子，纯当垫一垫晚间酒席。凌晏如也不推辞，只在旁侧看着身边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少年人。

花澹清以手撑颌，大概在努力回想能和凌晏如说的正经事，绕了七八个弯，最后还是挑了个保守的问候。

他问凌云心走哪路到的南塘。

凌晏如说：水路。

这原本是最为平凡普通的对话，却牵动了花澹清的思绪 ，叫他无端想起许多年前，凌晏如教他唱的长相思。

凌晏如回京时，也是水路。

而花澹清用了好几年，才明白自己当年牵着凌晏如的手所念的那句“吴山点点头”，不过是稚子无知，咬错音节。

吴山不点头，而旅人最思愁。

渡过几条河，便是渡了几回愁。

想到这里，花澹清就笑出声来，惹得凌晏如看了他一眼。

花澹清不解释自己为何发笑，只舀了一勺浮元子，吃了两口，问凌晏如觉得池中锦鲤如何。

凌晏如却答非所问，只说：明月如团。

眼下，花澹清瞧着被红鱼啄碎的一轮圆月，有些怀念。于是他问道：“明月如何？”

凌晏如取帕净了手，走到花澹清身边，挽起了他垂坠耳侧的乱发，轻声道：“明月如团。”

明月如团，是南塘人祈你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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