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紧赶慢赶忙活了一月余,到底也是把荷塘修得有模有样。眼见五月半过,夏至将近,就可为池里移一批初荷。而花架的月季又往上爬了一段距离,断断续续地开着玉白花朵,挨得近了,还能闻到浅淡清香。
花澹清多了一项事做。除了管闻雨阁的账,他也开始管凌府的账。由老管事手把手教着,加上以前在南塘的经验,没花多少时间,就弄得得心应手。
基于此,花澹清也真正明白,凌晏如府上近几年最大的开销,也就是今年四月末给他赶制的荷塘,以及陆续移植进府的花草树木。
凌晏如对花澹清怎么捣鼓他的府邸没有意见,而旁人也不敢有太大的意见,只能眼看着原本冷寂肃然的首辅府逐渐变得五步一灌木,十步一丛花的地步。
凌晏如也不像最初的时候,整日拘着花澹清不许他出府。现在,花澹清的轮椅漂移技术渐佳,哪怕没有星河在旁保驾护航,也能自己出府闲逛两圈。至于凌晏如有没有派人跟着他,暂且按下不表。
基于此,花澹清终于能亲自回闻雨阁一观,发觉他的糕点小铺已经倒闭得差不多了。星河技术有限,比起雇人没日没夜做糕点,他更乐意自己研发些时下最引少女喜欢的簪花首饰,尤其是点翠簪和绒花。
于是闻雨阁从职业卖糕点面果,逐渐走向了卖糖果点心和簪花首饰的两相结合。
而小楼院里的绣球,也因久久无人打理,而日渐枯萎凋敝。等到花澹清来时,已是残枝一片,独留光秃秃的枝头。
花澹清在院里转了两圈,然后停下,仰头望着头顶那四四方方的一片天空,神思有些涣散。
他还在宣京念书的时候,除了书院,常来的也就是这处文司宥许给他的酒楼。虽说是和文家合伙做生意,但到底是借了同文行的光,给自己赚了不少零花钱。多的还能遣人送回南塘,补贴家用。
知道他这处据点的人不算少。
不如说,要是在其他地方都寻不见他,或多或少,都有人要盯上这里,等他出现。其中有故人,自然也包括暗斋。可谓是福祸并存。
花澹清倒不是胆子大,敢独自到这里。毕竟宣京好说歹说也算是暗斋老家分部、或者换个说法,是总部。但步夜那狐狸已经笑眯眯地给他打过包票,兼之星河隔三差五就找借口说有事,八成是在外围替他绞杀了不少碍事之人。
抱着一种隐秘的好奇心,花澹清停在院里,静静等待着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没有等待太久。
站在屋檐悬挂风铎处的黄雀清脆婉转的鸣叫了两声,接着振翅飞走,与此同时,花澹清感受到了很熟悉的目光。
这种注视感,很像被蛰伏在暗处的肉食动物盯上。
花澹清有些意外,但又觉得理所当然,毕竟,他是他的狼。
一匹无论如何也养不熟、却无意识靠近他的野狼。
花澹清没有回头,他只是把玩着手上捏着的布袋,从里面取了一份玻璃光泽的糖块,让背后的人越靠越近。
来人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和呼吸,于是一举一动,清晰可闻。等他站得近了,花澹清还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腥味。像血,又像是淋了太多雨复干的衣服上飘散的苔藓气息。
身后人抬手,扶住了花澹清的轮椅。于是花澹清往后一仰,抬头看着将脸藏匿于兜帽下的异域男子,挑了挑眉。
梵一脸呆愣愣地看着花澹清,仿佛在仔细确认他是谁,而后才木木地开口。
他唤他:“花、花啊。”
梵说大景话时,还是会这样迟疑。
他喜欢用力咬住尾音,不论什么话,都能说得磕磕巴巴的。这远没有江湖话本里流传的缱绻撩人,在花澹清耳朵里,更像是某种小动物轻哼。
在叫完花澹清后,梵好像就此陷入了发呆的情形,仿佛在归纳咀嚼他嘴巴里即将说出的下一句话。
花澹清被逗笑了。
他抬手,将手里的糖块朝上送了送。
而梵下意识地低头,叼走了那块糖。于是花澹清坐直身子,搓掉了手里的浅白糖粉。
“许久不见了,梵。来宣京多久了?”
“…不久。找你,公子,想。所以,我,来了。”
梵大概随便嚼了两口糖就囫囵吞下。
花澹清正想夸两句他说话竟然不拐弯,但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梵接下来支离破碎、颠来倒去的语句堵了回去。
“腿。为何?你,找不到,我们,找了、许久。宣京,难找。算了,公子,不走,寒江。陵,放弃,说。阿刃,也…但是,不行。约定,做过,我们。不行!你的…腿!”
花澹清被这一连串二字短语砸得一懵,语言中枢处理器还没能发挥整理组合功能,嘴却动得比脑子快。他回身看向梵,说道:“我在这里。”
于是那胡言乱语的西域男子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戛然而止。
花澹清伸手,拍了拍梵的手背,缓慢但清晰地说道:“我在这里,梵。”
玉泽会动用璇玑涯的人来找他,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梵的反应如此激烈,又是意料之外。
花澹清有些不确定,梵留在这里,是违抗了璇玑涯的命令,还是以个人意志的坚持。他不觉得自己重要到可以让梵违背老东家,那么,只能说梵也许是自请做了宣京的暗桩。
无论是哪一个,这样的故友情谊,多少也让花澹清动容。
梵是他诸多江湖故交之一,这些人和凌晏如、星河不相同。他们和花澹清,多半是志同道合、兴趣相投,故而可以把酒言笑几回,交个朋友。
是以,在他落难后,还有心思执着寻他的,只是少数。
梵是一匹养不熟的野狼。
他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指哪就打哪。他是一把刀,一把随便谁来握都好的刀。璇玑涯是他在大景的容身之处,他是在暗处舔血的、浑身由暴力因子组成的危险生物。即使他和陵一样,压抑自己的破坏欲,却不能否认那欲望无时无刻不在冲刷自己的骨血。
眼下,花澹清看着略微失态的梵,忽然有些伤感。
一颗真心。
一个刺客、独行者、背负者,却又有着一颗痴痴傻傻的真心。
梵被花澹清安抚得逐渐平静下来,又开始愣愣看着身前的少年人,似乎在努力运转自己的大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
“很好,没事,你。找你,公子,想。带你,回,寒江,很难。”
花澹清顺了顺梵的说话逻辑,不由得笑开,敲了敲轮椅扶手。
“玉先生找我,怕也是我兄长的意思。你且告诉陵,花已无用,奈何再寻?”
梵沉默地消化着花澹清的话,尤其是要他传话的部分,在心里磕磕巴巴念了几次,又有些不解地继续看着花澹清。
“宣京,危险。大景,危险。西域、北关、不可,不防。你不走,危险。”
“你都说了,带我回寒江很难,那我留在宣京,不是更好?小月儿都快打到我老家了,去哪不是去呢。”
花澹清说得云淡风轻,还摆了摆手,随后瘫在椅子上晒太阳。
“我说,梵啊。星河不好对付吧?就是那个和你一样戴斗篷的男人,穿得花里胡哨,惯爱用一手蓝色花变戏法的。”
梵缓慢组织词句,但花澹清感到他捏了捏自己的轮椅。
“他,很强。”
能不强吗?都把你打得就差换身衣服准备准备回巴雅了。
花澹清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梵的手。他最初闻到的腥味,是血雨并存,之前直视梵时,就发现他身上有不少没及时处理的伤。
看伤口情形和推算一下在这闻雨阁附近受伤的原因,多半是星河把梵列为危险分子,给了一顿好揍。
不过今天,该说不说,花澹清请星河暂时休业一天,只管保护他的安全,不必出手打伤来者,如此才能让自己和梵聊上几句。
“所以你也看到了,我身边有保镖。叫玉先生也好、陵也好,都省点心,别来宣京找云心先生的麻烦。自己的事还不够乱吗?至于你说的西域和北关……这是什么意思?”
梵张口又闭上,反复几次,最终默默不语。
花澹清没收回手,仍然轻轻握着梵那只略显粗糙的、布满伤与茧子的手。
半晌,花澹清才叹了口气。
“推我转一转吧。看看这些绣球,上回你来,开得还算漂亮吧?现在可算是凋敝完了。”
梵应声而动,推着花澹清缓慢转悠,努力回应着他。
“花,漂亮。开,一年,很好。”
“是啊。一年四季,都要开的绣球花……”
花澹清一手撑着下颌,一边思索着之前梵说的话。想着想着,思绪却无端飞走,想起以前自己常来闻雨阁时,也常常能见到在宣京出差打工的梵。
这小子经常把自己弄得一身伤,然后趁半夜翻墙入小院,来小厨房骗吃骗喝。
那时候,梵喜欢坐在二楼的栏杆上,望着院里做糕点的花澹清,然后笨拙地念着“花啊”、“花啊”。
也不知道他是在叫花澹清,还是在叫少年人身边的绣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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