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花澹清没能睡个好觉。
也许是久违地见了故人,又或许是梵无意中提及的“西北”、“关外”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他忽地又梦见南塘。
梦中的南塘,和往日一般无二。有荷初绽,熏风拂面。街道俱是游人商贩,偶有顽皮孩童牵着纸鸢嬉笑而过。
花澹清正半卧在一方小舟之中。
他垂眼看着自己手里握的荷叶盏,一时怔愣,又听见旁侧传来墨九渊的声音。
“世子,还要装睡么?”
花澹清顺势抬头望去,望见墨九渊正坐在他身前,手里剥一捧莲子,两眼含笑意地看着他。
如此一来,花澹清便笃定这是梦了。
他想着,缓缓饮下盏里的酒,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随后不理墨九渊,自顾自地挣扎着起身。
他已经太久没站起来了。
哪怕现在确实是摇晃着站立,却也仿佛受到行舟的影响,只觉得身子一摇一晃,轻飘飘地没个着落。
但就算这样,花澹清也想放声大笑。
可惜他的笑声到底是没出嗓子眼,就被墨九渊拽住衣袖、猛地朝下一拉,让他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倒向那青衣人。连带笑声也就此戛然而止。
这动作幅度实在太大,惹得这叶扁舟不堪重负般摇晃两下,险些翻舟。
花澹清不解,他撑起身子看向墨九渊,叱责之词还未出口,就看见墨九渊原本含笑的眼,已是半哀半怒。
“……为什么这般瞧我,墨大哥?”
墨九渊不说话,只是默默然地看着他。长久地看着。
花澹清闻得见他身上浅淡的荷香,让他怀念、乃至于有些沉醉。
还没等到他再开口,少年人就听见了从银沙湖畔传来的呼喊和火药骤然炸开的巨响。
花澹清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连绵火海。仿佛烧尽了湖畔经年生的芦苇和柳树,贪婪地席卷了整个南塘。彩绸伞飘飞在一片狼藉之中,红色、黑色像一摊又一摊画师随意涂抹的色彩,铺满了花澹清的整个视线。
等花澹清再睁眼,天还灰蒙蒙的,没到日出的时候。
凌晏如正在着朝服、梳发冠,却听见从花澹清房间传来噼里啪啦,如同重物倾倒的响声。他抚开替他扣冠的小厮,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服侍花澹清的人去得比他更快。等凌晏如走到屋前,只见一个侍女抬着水盆匆匆走出,而另一个正端了新水跑进去。
凌晏如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一眼就看见花澹清正伏在榻边,以帕掩口,咳嗽不已。
因为首辅的到来,屋子里的人更不敢说话那般,放轻了动作,并迅速放下东西告退。
凌晏如走到少年人身边,正想替他顺顺背,却被少年人紧紧抓住了手腕。
花澹清按捺住咳嗽的冲动,极力平复自己紊乱的呼吸。他抓着凌晏如的手,眼睛却不看他,只死死地盯着地面。
“云心、先生……南塘,是不是……”
他没把话说完,而凌晏如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凌晏如沉默地让他牵着自己,又伸手抽出少年人的手帕,轻轻一折,掩去那些咳出的血,替他擦了擦唇角。
“昨夜来的军报,曹将军已经和墨九渊交兵了。”
花澹清泄出几缕不平的气息,像是想笑般漏了几声,最后哽在喉里。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借了凌晏如的力,努力翻身仰躺回榻上,而后如同力竭般、胸膛起伏不定。
“我便知道……梦见我那兄长,八成都没什么好事…。先生是要上朝去吧?那便走罢,不必挂心于我。”
凌晏如看着那张有些惨白的脸,垂下眼睫,伸手替他理顺了鬓角的乱发。随后一言不发的离开,只是在门口叮嘱了几声,让他们看好花澹清。
花澹清静静地躺着。在凌晏如出门后,他就重新睁眼看向床顶。
他在思考南塘眼下的局势,以及守城的成功率。他很矛盾。
一方面,他期望墨九渊能守住南塘,另一方面,他希望这场战争早些结束。两种想法撕扯着他的内心,让他无端陷入煎熬,接着想到了寒江。
宣京到寒江,算过日子,还需半月。加上行军速度,也许只快不慢。
如果花忱人在寒江,那么南塘……倘若他不在,也断不可能只留玉泽一个人独守城池,势必要夺西北军权,煽动金兰,乃至于……
花澹清抬手,捂住自己的眼,发出不知所谓的叹息,仿佛疲乏至极。
而凌晏如,已缓缓地向皇朝出发。
近日来,以年长为说辞,辞官回乡的官员只多不少。就连季太傅也借口染疾,在宣京的府邸里闭门不上朝。
凌晏如上回用了些力气削了削宣照的人,又放进几个宸亲王的门生,眼下朝中势力虽仍在明争暗斗,但到底不像以往那样水火不相容。但现在,凌晏如最看重的问题,不是这朝堂还能稳妥几分,而是西北兵权和天泉驻军。
承永帝依旧是那副闲散样子,仿佛做一日甩手皇帝,就做了一辈子。
早朝草草结束,皇帝却专心于逗弄新进的一只渠戎翠鸟。
凌晏如和其他大臣安静立在旁边,似乎只是走个过场般陪天子胡闹。
承永帝朝翠鸟扔了颗不知道是什么的丸子,看那鸟儿蹦跳着去啄食,才轻轻揉搓了手指,无端叹了口气。
“凌卿啊。”
承永帝一如既往地以此为开场白,而周围人皆见怪不怪的低垂眉眼,只当自己是聋哑。而凌晏如,只抬眼看向帝王。
“史书载,守城之役,长可达半年。都是宣家的人,依你来看,寒江南塘,哪处更久?”
“寒江城险,傍江之势,易守难攻。南塘平荡,但多洼沼。且梅雨将至,行军迟缓。两相对比,各有损益。”
承永帝抚袖坐回椅子,信手翻了翻传回的军报,又尽数摊在桌上,似笑非笑。
“因果轮回…倒是叫我不得不信了。我的好侄儿……山不似山,月不成月,终究是学了他父亲的云霆手段。我老了,懒得看这江山变换,该看的,还是我的照儿——”
说到最后,他又兀自停下,细细琢磨报上一词一句。
“内乱不止…安敌外患。你又如何看?”
而凌晏如只将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那只翠鸟儿身上,顺他心意般,冷声应道:“那就让它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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