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坐在轮椅上,而步夜老神在在地站在他旁边,手里捏着一柄不知从何而来的羽扇,装模作样的扇了几扇。
他们俩正在督工。严肃来说,是步夜督工了一半,就到花澹清身边偷凉摸鱼,顺便活动一下筋骨。
院内,工匠们正有条不紊地划分面积,搬运泥浆石块,要辟一口浅塘,外搭一座没什么用的红桥。
花澹清吃着有些味酸的葡萄,面上却无波澜。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发出一声笑。
“步少卿啊……你说,云心先生竟做到了这一步。”
步夜摇着羽扇,唇角勾一抹浅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是啊。大人竟肯为世子做到这步,叫在下忧心,他是否遭人夺了舍。”
花澹清又拈一颗葡萄,在手里转了转。
“是我退了。他便不得不往前走。”
步夜大概是没料到花澹清突然来这么一句,一时怔住,而后颇为玩味地垂眼看向少年人。
“世子何出此言。大人想做的事,便没有做不到的,况且,他心有七窍,思虑周全,没什么值得担忧的。”
花澹清也抬眼,不偏不倚直视步夜,勾唇一笑:“你这般说,心底怕是想劝云心先生到此为止,也算仁至义尽。可惜澹清到底是懦弱后退,让恩师不得不站在身前,竭力抵挡风雨刀枪。”
步夜的笑容渐渐消失。他注视着花澹清的脸,发现少年人似乎长了点肉,但却一脸死气。他很熟悉这样的表情,这是熬过重病中的疼痛后的漠视、是一汪平静无波的死水。
最终,步夜叹了口气。
“世子,你当真是想学昔年陶公,归隐山林,不理世事。可大人到底也心存一念,要留你在这人间。故而,不谓对错,无关得失,皆是凭心而已。世间事,一步错落,满盘皆输,力挽狂澜也好,顺势而为也罢,都是活法。”
花澹清收回视线,过分冷静地看着前方,一如往常那样,只是静静地望着。
“归隐,便是千百条路走到尽头,心死魂碎,才好到山林田野找个‘吾心归处’。然,恩师既要留我,我便留在宣京。是以,万事也别再避我不谈了,少卿。我已不是稚子,多少能替你们做些事。”
步夜微微放松了一点,却又无奈笑开:“要是大人知晓你插手,虽不会责怪,但恐怕会埋怨到我头上。眼下,世子先想一想,如何消解这荷塘生蚊增虫一事罢。”
花澹清只是一笑,想起自己年幼时,最讨厌水塘边的蚊虫。
花府有好几池用来修饰府邸的池塘,母亲在时,还耐得住性子日日打理。自从母亲故去,花忱像个陀螺一样从里转到外,池塘和府邸修缮一事,大多也就草草了事。
花匠们只须做到“看得顺眼”一条便可。
故池塘也就只是池塘,不栽赏荷,也没有水草,倒是绿绿浮萍不知缘何生了一丛又一从,也不见池里鱼儿摆尾。
花小公子平日里闲着没事儿干,就要去池塘边溜达。他打小生在南塘,水性极佳,倒也没人忧心他会在自家庭院失足溺水。独独凌云心,每逢有空闲,就要跟着小公子,以防他一个顽皮、踩着石头坠进水中。
于是,花府便常常能见到凌晏如牵着小公子,小公子踩在池塘边石块垒的外围上,一步一诵诗。
凌晏如教花澹清唱蒙学,又教他唱诗。
花澹清正值换牙,说话漏风,音也总是揉着南塘乡音,总有几个词凌晏如听不太懂。花澹清懒得重复,多次糊弄了事。
正如眼下,凌晏如正教他唱乐天的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凌晏如念得标正,语气微软。
“汴水流…泗水流……先生你瞧,蝴蝶落了!我的意思是——流到瓜洲古渡头,呃、吴山点点头!”
花澹清拉着凌晏如的手,脚下踉跄晃了两晃,大着舌头念错最后一句。他被“点点头”这一描写逗得发笑,凌晏如却觉得他念得不错,没有纠正。
他们反复吟唱这两句,凌晏如却迟迟没有教他下一句,只是伸手,将小公子抱下石台。
“走吧,兰生。再胡闹下去,你胳膊又要被蚊蝇咬红。”
自凌晏如下南塘之后,收获最多的应是不一样的风土人情、自然造物,还有这些比宣京厉害太多的蚊虫鸟兽。
花澹清最会惹蚊虫叮咬,一咬就是一大个硬硬的肿包,叫他伸不直手,常常借此耍赖不写毛笔。
花小公子呆头呆脑的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跟着自家西席先生,一步一步往回走。
花澹清想得出神,一出神,手里拿着的葡萄就悄然滚落,停在了步少卿的靴边。
步夜低头看了看葡萄,和猝然回神的花澹清,只得弯腰捡起,随手扔进了花坛。
花澹清勾唇一笑,说:“少卿,可是浪费极了。”
步夜搓了搓手指上的浮灰,应着:“在下比不得世子,半生不熟也能吃下,可是要烧坏胃的。今日前吩咐你喝的药膳,可是一一喝下了?”
花澹清又是挑眉。
“兴许喝了,兴许给我的花喝了,二舅我人老了,便是糊涂,记不得啦。”
步少卿被花世子这滚刀肉模样堵得一时无言,隐约有些咬牙切齿意味。
“好啊,那在下便要加大力度,好让世子舌头感知一下何为先苦后甘了。”
花澹清笑倒在椅子上,和步夜一来一回的斗嘴。
他虽笑着,可步夜和他都清楚,笑不达眼,皆为敷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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