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趁夜带着花澹清返回首辅府时,花澹清终于挑帘,看着早已酒尽灯残的宣京城。更夫打更,已至二更天。
他伏在星河背上,就此昏沉睡过去。
凌府依然静谧如昨。
没人对花澹清消失了小半天这件事表示惊异,正如没人在凌晏如带少年人回来时表示不解。哪怕是府中管事的凌家老仆,也只淡淡点一盏灯,照亮二人归府的路。
凌晏如依旧没回府。
星河小心翼翼地将花澹清放在榻上,又长久地伏在旁侧,望了许久。
他会做好的,星河想。
他会让花澹清活下来,让宣京城里坐着的狗贼付出代价,会洗清当年卿家遭逢的苦难。他隐忍蛰伏,却不是为了让自己失去所珍视之人。只有澹清、只有兰生,给他一个留在这世上的念想。
他也会让他活下来。
确定少年人睡得平缓,且没有夜半梦魇的迹象之后,星河才从屋里退了出来,迎面遇上才归府的凌晏如。
只有上朝的时候,凌首辅才束冠、着朝服。原本就冷淡的眉眼,被发上的紫玉冠压得愈发冷硬。他朝匿于暗处的星河递去一眼,而后沉默地走进书房。
风起风落尽,院子里便再无一人。
比起宣京这一称得上和缓的气氛环境,南塘可谓是虚假的平静下满是动荡不安。
南塘人受花家恩泽庇佑数年不假,但并非人人都甘愿为他花家谋反出力。人活一世,有的也只为有口饭吃、有件衣穿。趁苍阳还没打过来,南塘已有不少人举家逃往安庐。
墨九渊日日站在城头望着,便总会横笛轻吹一首离人愁。
他与花忱已做了近乎全足的准备,不避不迎,却要力守此城,以啃咬掉承永帝的一块肉。
一曲笛音毕,墨九渊偏头看向早就登城站在旁侧的木微霜。
木微霜是花忱亲指的领将,眼下摸鱼偷闲,倒是极难一见。
墨九渊以手抚过笛尾垂坠的红穗,柔声道:“木统领怎么也到城墙来了,可是有要事交代九渊?”
木微霜轻轻一笑,一手搭着腰间悬挂的青铜长剑,一手抚摸过身前的砖块。
“只是叙旧罢了。眼瞧着家主……大公子长大成人,如今行事,倒是比老国公还要干净利落。而可叹的是,我城的百姓,本也不该受这流离之苦。”
“当初少主为挽留南塘边上的乡亲父老,才这么高的个子…”木微霜挥手,上下比划了一个小矮个的高度,“每天都往城外跑,替他们想方设法的耕种换钱。又拼命练武,和我一起清缴山匪。”
“墨公子应是没见过少主剿匪的。”
墨九渊微微一怔,唇角仍啜着清浅笑意,应道:“我见他,哪回不是他顽劣?只是剿匪……你说的,是小公子独治南塘的时候了。”
木微霜摩挲着砖块的浮灰,说:“正是那时候。少主才十三出头,就拎剑劈杀了山贼。那血泼溅了他满头满身,等到回府,让我被林珊好一顿又打又骂。少主却跟个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热闹。”
“十三……倒是和大公子一般,有勇有谋。”
墨九渊说得有些口不对心,但他面上依然平静无波,只又朝外望了望,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玉笛。
“山雨欲来…风满楼。依木统领看,此战如何?”
木微霜也笑,拍掉手上浮灰。
“木微霜,只随国公征战。”
而花忱,正烧了从宣京传来的密信,瞧着香炉徐徐升起的白烟,神色和缓。带着隐不可查的疲倦。
犹豫最是不堪。
花忱清楚,他性子根本带着天生的悲哀柔寡,一事不定、万事皆输。所以他要比任何人都冷硬,才能义无反顾地往下走,走他的路,为父母宗亲血债血偿。
他爱花澹清。
他爱这世上唯一的血亲。疼爱他,痴怜他,想叫他尝尽世间最好的东西,也想叫他出人头地、不需自己庇护也能自由翱翔于空。
但花忱夜夜梦里,父母惨死的模样、吊唁往来同他虚与委蛇的宾客,总是挥散不去。他不得不回应。
数月前,花澹清坠崖一事,让他饱受刺激,却又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得不做的豪赌。
而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他赌赢了凌晏如这一生都逃不过志向与孤独的折磨。
凌晏如是花忱唯一可托付的人。看似冷然决绝,心肠却最柔软,敢于在朝堂猛虎争斗之时,替花澹清筹谋条完善之路来。
事实上,追踪花澹清费了他不少功夫。凌晏如做得很绝,几乎斩断了所有可追寻的切口,但他终归架不住花澹清拼命往外飞的心。
那名视他胞弟如瑰宝的奇术师,是花澹清看向外头的眼睛,也是花忱抓住线索的机会。
只要花澹清人在凌晏如的庇佑之下,花忱就能放手去做。
不论凌晏如想不想、花澹清想不想,这就和当初花府被查抄一样,放任花澹清去死,只会成为凌晏如如鲠在喉的一根刺。
凌晏如护得住他。哪怕要代价。
花忱以手撑颌,原本绷直的肩背骤然一松,孤独的坐在位上,于一片昏暗中静静思索。思索他的私心,思索寒江局势,思索那一把火……还能烧得远些、再远一些。
而花澹清,已经开始差遣他的恩师,要在院里辟一口荷塘。
大理寺少卿知道这一消息时,险些握断自己的毛笔。他面上笑着,眼底乌黑和语气中的咬牙切齿却不是造假的。
“大人,你可要三思啊。原本藏匿世子就已是杀头的大罪,现在骤然兴动土木,与你往日作风俱不相同,眼下朝堂风云莫测,恐怕会落人口舌。”
凌晏如浅啜一口清茶,说得仍然云淡风轻:“我们往年按压不发的东西,可比落他们嘴巴里的把柄还要多。”
“即便留有退路,你也不能…太过娇纵世子。”
步夜原本觉得,自己上司头脑灵敏,应当不会为一个稚子而忽略大局不计,眼下却隐隐有些忧心。
凌晏如把玩着茶杯,神色浅淡,看不出喜怒。
“娇纵他,是其二。其一者,不过引蛇出洞罢了。上头那位要削我的权,又不敢动得太狠,眼看季家式微,太傅心力不及,宣照又蛮横太过,他思来想去,这宣家的椅子,终究是要宣家人来坐。况且……宣照清君侧的能力,可比那位年幼无知的宸亲王强得多。”
“大人的意思是…佐宸亲王以求平衡。”
“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能力,在与他兄姐的三虎之争中活下来。虽说隐忍蛰伏数年,但性子太过温厚,反而狠不下心。至于兰生的那口荷塘……”
凌晏如话锋一转,悄然从大逆不道的话题里,跳到了自家学生身上。
“你觉得,此子还能撑多久?”
步夜微微一滞,神思回转千百回,终究没有应答。
凌晏如却自顾自地说着:“我观他心性坚韧,本该一往直前。然,世事造化弄人。他道已崩,而神魂碎尽…也只是时间问题。替他造一口塘,养一池花,也会叫谁逮住把柄的话,只恐上头那位要不乐意。”
步夜静立许久,最后轻叹一声,说道:“在下忧心的是,神魂碎尽,大人又该如何是好?”
“他神魂碎尽,说不准就遂了花忱心意。事在人为,暂不提他,你我也当为天下,再筹谋一番。”
凌晏如放下茶杯,起身抚袖离开,留下步夜独自思考着,是不是这项造花池的重任已经默认交到了自己头上。如此这般,确实不太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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