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花澹清虽不能将轮椅上手得如同策马奔腾,却也逐渐得心应手,能自己在别院里溜达上几个来回。
尽管花澹清的速度相比乌龟较快,但春寒仍旧怕他摔着,总也要跟在身后。
花澹清戏称这是护小鸡崽。而春寒姑娘也只眉毛一挑,照样揽着花澹清的大氅,陪着花家世子在这院里溜达一圈又一圈。
除夕那天,谢行逸带了家里的厨娘,来别院陪花澹清吃年夜饭。
花澹清逗他,说:“竟没顿全席宴。”
谢苑主正随手剪了福字,顺势将窗花一掌拍上花澹清的脑门,还故作欣赏般多瞧了两眼。应道:“想吃全席宴?可不得让宣京那位给你捎带几两银子。眼看着你吃喝用行俱算在我无心苑账里,下顿还有得吃便不错了……惯会捡嘴。”
花澹清笑弯眉眼,顶着谢行逸给他贴的福字,继续捏了面皮包饺子。
花澹清上回包饺子,还是在首辅府。眼下,他虽不如春寒来得灵巧,但好歹也不会叫饺子漏馅。只不过他包的饺子皆是壮硕无比,惹谢行逸颇为嫌弃的投来一瞥。
他不问谢行逸,还有没有旁的人来。
于是除夕夜里,只是他们三人,连带平日院子里做工的伙计、厨娘,围凑一块儿,吃了顿饺子。
等一切收洗干净,花澹清也把脑门贴的福字挂在窗棂上,谢行逸也没要走的意思。
只见谢苑主大喇喇地侧倚在花澹清的榻上,信手翻着这几日花家世子拿来解闷的《沧浪诗话》。
花澹清便觉得,论起孟浪一事,他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许多。
既然谢行逸不在乎,花澹清也没有推拒的意思,只自顾自地净手洗漱,又让春寒去候着谢行逸梳整。最后两人滚进同一个被窝里,才叫花澹清想起,自己少说也有八年不曾同他人共榻抵足。
谢行逸散了头发,同花澹清肩挨着肩,像是觉得拥挤,又往里挪了挪。
花澹清下身动不了,只能倚靠床头半坐,看着谢行逸挪来挪去,最后侧躺进他怀里,理所应当般枕着他看书卷。
说起谢行逸,也是少年白头之人。他发白,多是幼时体弱,伤及根本,就连肤色也比寻常人白净许多。要说旁人不曾因此侧目,都是骗人的谎话。好在谢行逸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从头到脚都打扮得艳丽非常,似乎要将洒脱不羁贯彻到底。
眼下,花澹清瞧着谢行逸与自己交缠到一块儿的头发,不禁有些好笑。于是他伸手持了几缕细观,才发觉谢行逸的头发不似凌晏如那样全然枯白,掺杂着丝丝缕缕的浅栗色,倒像是……花澹清思绪转了又转,想起明雍后山那群总是懒洋洋晒太阳的猫儿。
其中一只懒洋洋的狮子猫儿,便也是这样的毛色。
思及此,他不禁垂眼轻笑出声。
谢行逸连看也不看他,由花家世子捏着自己头发痴痴傻笑,只打了一个哈欠,眼看着是写满困意。
花澹清轻轻给他揉了两下发旋,说道:“苑主别急着休息,澹清有一物欲赠,权且当做新年礼。”
谢行逸掀睑看他一眼,并不出声,只伸手示意。
花澹清遂从枕下翻出一只木雕的小燕儿搁他掌心。
那燕儿形制雕得粗糙,两只翅膀更是线条僵硬,不似展翅欲飞,多少沾点呆呆蠢笨。好在它被人打磨得圆润,且上了层漆面,便也觉得稍微看得过去。
谢行逸把玩着这只木燕,自鼻腔哼笑一声,仍旧枕着花澹清。
“春寒说你几日前爱好木工,想来便也是在雕此物了?可不觉得自己有愧于书院里的七巧先生?”
花澹清脸不红心不跳,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哪有愧疚?要是司空先生见了此物,也只会说我颇有心意,而不关乎外形。”
谢行逸扫他一眼,伸直胳膊,将木燕放在床头木柜,接着滑进被窝,俨然一副要规律养生作息的模样。
花澹清见此,便让春寒将他扶着躺下,再吹灭灯盏,准备入睡。
而谢行逸便在此时开了口。
他说:“正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以燕赠我,可说一句心思不纯。”
花澹清面朝天的仰躺,微微偏头,便见谢行逸睁着双猫儿眼瞧他。他不慌不忙,将视线移回帐顶,应道:“燕送春来。我是盼着苑主,万事皆安。”
谢行逸默不作声。再过一会儿,花澹清便听见身侧人逐渐平缓的呼吸声。同时,他也确实感受到了谢行逸天生高于旁人的体温,一夜里踢了少说四五回被子,每每都由花澹清艰难盖回。
花澹清想着,自从谢流声去了宣京,留在苍阳的谢行逸便再次形单影只。花澹清算不准,谢行逸会不会盼着同旁人吃一顿团圆饭。而今夜谢行逸留宿,可以说是为了陪他,也可以认为是谢行逸孤单,想要同他挨在一块儿。
皆说燕送春来、燕送春来。
花澹清便也盼着,盼那谢行逸,总有不那么孤单地游走在苍阳的一天。
红线折折剪剪,世间却仍旧满是痴苦人。
有一人,正立于苍阳城三十里外的一处山沟,手持一柄弯月刀,足下踏着黏腻结块的流血。
他仰头,兜帽滑落,露出一张俊秀非常,又满是疲倦的脸。
星河呼出浅浅淡淡的白气,凝望着头顶这轮惨白圆月,忽地笑了笑。
这是他扫掉的暗斋最后一批尾巴。他们缠他缠得太紧,收拾起来颇费了一番功夫。好在一切顺利,他还有空收整自己,再去见殿下。
如今,朝廷发兵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寒江乱,而南塘动。南塘一动,苍阳、玉梁便要首当其冲。
倘若星河留有余力,他断不会将花澹清留在苍阳。只可惜,他自己也不过是浮萍一朵,无根可依。既不能让花家世子全然依靠,也无法带他力破此局。
但他能做一把刀。
一把只让殿下挥动,为殿下染血的一把刀。
这天下乱过几乱,星河都不在乎。宣氏姐弟谁要上位,谁要谋反,他亦不在乎。他只想要承永帝罪有应得,想要暗斋四分五裂。他或许乐于看见王朝倾覆,仇人惨死,但无论如何,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只为了一个人。
星河信手将刀扔下,也不打算多做收拾,只转过身去,缓慢地离开此处,遁入夜色之中。
翌日。花澹清已由春寒推着在院里转了两圈,且用了一半早膳,谢行逸才悠悠醒转。
在简单梳洗之后,谢行逸披上大氅便要先回苍阳城,走时还不忘顺走花澹清的包子。借由此,也叫花澹清看见他拴系腰间的一只呆燕儿。
等谢行逸风风火火地卷着一袭红衣的远去,别院再度安静下来。
花澹清不知道自己还要再在这里待上多久。
他的腿已无希望,身子却在日日汤药调理下逐渐好转。除却右肩那道旧伤仍会偶尔作痛,也没有更多的不适。
依照他往日的性子,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且要一鼓作气,逼着自己哪怕咬碎满腔齿,也要拔除暗斋,还天下一个公道。
但如今,花澹清少有的迟疑,乃至于陷进拔足不前的情状之中。
凌晏如有意将消息封锁,不向他透露半点风声。别院里的人个个都是锯嘴的葫芦,任凭花澹清费尽口舌,也敲不出有用的消息。而那谢行逸,他是当真不关心这天下风云变幻又几何,连带春寒也是一问三不知,反而要将他一军,问他今日喝药否、安睡否。
而花澹清多半能猜到凌晏如这样做的理由。无非是寒江确实异动,而自己也确实做了钓饵。不但引得宣照一时冲动,却也正中玉泽下怀。他无力揣测昔日恩师心中所想,却道花忱在其中,未必不曾顺水推舟,应势而为之。
凌晏如不让他回南塘,多半有意要将他与花忱隔开,也是铁了心的,要推他出局,再不涉险。由此可推断,他的大哥终是走上他最不愿见的一条歧路。
——歧路?
花澹清又觉得,自己无权评说花忱如何抉择。硬要解读,只不过是道不相同,各执一词罢了。
思及此,花澹清搓了搓有些发冷的手指,怔怔看向远方。
以前,他曾对惊墨说过,觉得自己身处囚笼,有诸多不自由。惊墨闻言,也只是抿唇轻轻一笑,说他已足够自在,才能走遍大景,结识诸多友人知音。
如今看来,往昔不过是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他的友人知音,又有多少,俱是花忱欠下的、现在落到他头上的孽债因缘。哪怕红线拴满十个指头,还要嫌不够。
花澹清闭上眼睛,不愿再想。
而远在宣京的凌晏如,正烧了由苍阳递来的密信,吹走指腹上粘黏的一点纸灰。
如今朝中动荡,花氏、崔氏旁系亲族皆被牵连,革职流放者数十。宣照和宣望钧因此纠缠不休,季太傅为首的文臣却是左摇右摆,不知偏向何方。而寒江戍兵,宣望钧自请领军蜀中,西北军调,已是做足声势,要将碧水军一网打尽。
只不过,玉浅山断不会坐以待毙。
他传这一纸檄文,并非破釜沉舟,而是胸有成竹。既是如此,南塘乱起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凌晏如伸手抚过案上一盘残棋,似叹般轻声同步夜说道:“等开春了,你到苍阳去一趟。”
大理寺少卿瞧着凌晏如捡起一枚白子,却不落棋盘,反而违背规矩,重置入棋篓。
于是步夜拱手垂眼,应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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