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谢行逸就不是每天都有空闲去陪花澹清玩。先前溜号两回,而眼下瞧着无心苑工作量即将增加,管事索性对他家苑主进行严防死守策略,就此断了谢行逸翻墙跑路的念头。
花澹清对此,也只有默默为谢行逸祈福,以求他别累晕在织布机前,还要哽着一口气说:自己没有花糕,绝不动剪刀。
不过,就算谢行逸不到别院来,他雇的大夫倒是换了一茬又一茬,挨个来替花澹清看腿,又接连含恨败北而去,弄的花澹清哭笑不得。
等笑过了,花家世子就安静下来,倚着窗棂,将雪看过一场又一场,盼来了给他做轮椅的木匠。于是他坐在榻上,指挥师傅给轮椅安两个会动的木轱辘。
老师傅笑着捶木头,问他:“伢子,侬可不怕摔了哦?是要学那四大名捕的无情嘛?”
花澹清也拿着把刻刀削木头,并拿捏了刚学的苍阳口音应道:“后生哪里能哦,只会耍两把刀,可不敢玩暗器的嘞。但摔到是不怕摔,可想去溜冰玩嘞。”
木匠被他的回答逗得吭吭笑着,手下功夫不停,又替轮椅打上漆。
等花澹清花了几日功夫,磕磕绊绊地将他的木头燕儿打磨好,那老木匠已拿着花澹清未来的座驾前来接他,且推着他到院里溜达几圈,让他试试手感。
花澹清戴着兔绒手套,推弄轱辘难免有些笨拙,但好歹也让轮椅慢悠悠地朝前走了几步。为这几步路,近月余的日子里,花家世子头一回真心实意地笑开。
花澹清低着头看向右手下的木轱辘,又反复仔细摩挲过那些凹槽痕迹,抬头对老木匠感激的笑了笑。
老人家砸吧着旱烟,伸手胡乱搓了两把少年人的脑袋。而下人怕花澹清冻着,只放他在院内玩了一会儿,又连忙把他挪进屋里烤火。
名为春寒的小丫头抱着绒毯,仔细给花澹清盖好,又去拿了火钳,给世子夹火炉里烘烤的栗子。她是谢行逸拨来照料花澹清的,平日灵动似娇花,恰巧花澹清又不爱拘束旁人,由此让她变得愈发骄纵,时不时会数落几句世子爷。
且多半是磨得花澹清耳朵起茧的话,譬如:“世子,苑主可说了,不许你总是去玩雪的”、“世子,你再偷偷熬夜看书,我可要告诉苑主扣掉这处的灯油了”、“世子,万不可倒掉汤药”等等。实在是不胜枚举。
而今天,春寒倒是少有的安静,只候在花澹清旁边,替他剥栗子。
花澹清自己也剥,被烫到手指,他就轻声嘶嘶地去捏自己的耳垂。倒是比往日懒得不动一根指头的样子,灵动许多。花澹清剥虽剥了,却吃不下几颗,其余的都叫春寒收好,匀给旁的人当零嘴。
等春寒把栗子壳扫净了,又推着花澹清到屋门口赏雪。
花澹清问她:“雪还要下多久?”
春寒望了望远处灰白茫茫的山与路与天,应道:“世子,不久了。”
花澹清瞧着这静默无声,愈下愈大的雪,想着他的南塘。
南塘只下过浅浅的一场雨夹雪,淋湿了取信归来的木微霜。
林珊给她煮了碗姜汤,随后两人对坐,看着桌上那封书信,陷入长久无声的静默之中。
花澹清坠崖的消息,到底是传回了南塘。
可木微霜不信,她只想着,世子和家主定然留有后手,才会递出这样的消息。可再往后,寒江爆出了传阅天下的檄文,却让她的心凉下半截。
一种秘而不发的危机感,突然紧紧缠绕住这位昔日征战沙场的女将心头。她闻到了极为熟悉的味道。那是马蹄奔腾时扬起的黄沙,是兵戈碰撞后的刺鼻铁锈,以及…战争。
上一回木微霜起了这样的念头,还是送花忱入学明雍。看着家主渐行渐远,她只觉得手中花诏录沉重无比,而远处浓云翻滚,山雨欲来。
如今,这封由墨九渊落款,自寒江递来的信,似乎将一个木微霜决不愿意去想的未来摆在面前。
木微霜在犹疑,而林珊却先她一步,伸手拿了纸封,拆出了里头的书信。
林珊先是蹙眉,而后颤抖手指,接着将信放下,不可置信般看向木微霜。几度的嗫喏犹豫,让木微霜几乎去夺她手里的信纸,林珊才缓缓开口。
“少主…兰生他,确实坠了崖。”
木微霜大骇。
她再度慌忙去夺信,展开仔细读过,才缓慢将信绞入指中,熬红了一双眼睛。
“……万不该如此。万不该如此……!!怎会如此?珊儿,少主他万不该——!!”
木微霜几度哽咽,最后一把扣住自己的额带,紧紧闭眼,泄出一声似悲似愤的怒吼。
信中寥寥几句,只言少主坠崖,生死不明。不日,花忱将与墨九渊同归南塘,共商大计。
而那写信之人,眼下正与花忱共乘马车,阖眸静思。
墨九渊已经将一个问题反复咀嚼。
他在想:悔是不悔。
他当真该同花忱一道,起兵戈之祸?墨九渊吃不准。
当年,墨九渊出走南塘,自诩逍遥先生以游历大景多年,只为寻到元南国公身死之后的疑云。而与花忱搭上线,也不过是一次无意巧合。那时花忱不愿告诉他,自己离开明雍是谓何事。墨九渊也不追问,反而默许般暗中数次帮扶花忱,甚至替他在南塘发展了一批地下诗人。
那时候,墨九渊想的不过是借此揭露朝廷昏庸,要翻一桩、或者几桩旧案。
而在此过程,他从未将花澹清列为局中人。
墨九渊是看着花澹清长大的。
自墨家和花家相交以来,墨九渊就担起了大哥的责任。他年长花忱三岁,也算充任过花忱的半个伴读,陪伴花家的二位公子少说也有十数年。
靖安之变时,花忱不过才十二出头的年纪。那元南国公夫妇丧葬及花家大小事宜,多半是墨九渊辅佐着花忱一一打理清楚。也是从那时起,由墨九渊亲自照料年仅四岁的花家小公子。
花忱如何惊才绝艳、善于谋算,墨九渊都尽数看在眼中。他知晓,花忱始终放不下元南国公夫妇一事,是以他在力所能及之处,总是多加照拂。他本以为,花忱多年筹谋,只为给枉死的父母亲族平反,并借此弹劾承永帝退位,扶持新帝。再有甚者,还会借此机会拔除景朝多年弊病,以推新法。
可墨九渊万万不曾料到,那位无意暴露熙王世子身份的旧人,竟成了花忱的新君。
花忱,还是那个为人臣的花忱。可他已不再是这景朝的臣。
那花澹清呢?
每想到此处,墨九渊就喉头发哽。他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要是将这口血呕出,便也神魂俱散了。
当叶韵替宣望舒写的檄文从寒江城传出,墨九渊就知道,不管日后他们还寻不寻得到花澹清,已不再要紧了。那孩子是被流水卷走,还是福大命大被人救走,都已再无关了。
寒江城的百姓替花家世子哀哀掉过眼泪,从而引发洪水般的悲愤,义无反顾地加入了宣望舒的队伍里。那是民心,是人心。是花家最遭人忌惮的敛人的能力。
也是那一日,墨九渊将自己锁在房里沉思了整整一天。
最终,在离开寒江寻找花澹清,和留在寒江助花忱一臂之力两者之中,他选择了后者。
墨九渊预感到,自己或许会因这一抉择悔恨终生。可他不得不做。除了于墨家有重恩的元南国公夫妇,他还要替父偿愿。
等日子一天挨过一天,墨九渊对待花忱,却不像从前般热忱。他仍然是花家的谋士,但已有意无意地朝后退却半步。
花忱并不过问,只托他同自己共返南塘。
墨九渊知道,花忱是想要动用南塘的那批私兵。可他仍然只是拱手垂首,应了花忱的邀约,做他的谋士。
如今,离南塘越近,墨九渊却越发逼近断肠的境地。
他想起不知生死的花澹清,又想起自己无数个含恨为父吹响玉笛的夜晚。两种思绪反复冲击着他,几乎要将这一位逍遥先生压垮。
倘若兰生在此,定是要笑他。笑他……九渊呀,怎的红了眼眶。
白头乌鸟振翅飞出山林,它张喙,发出清脆鸟鸣,引得墨九渊闭上眼睛。
他开始想些其他事。
他想起花澹清在还小的时候,就爱玩捉迷藏的把戏。
花家世子八岁以前,可是南塘有名的、吃着百家饭长大的野公子。
花忱忙于打理家业而没多余心力看顾花澹清,而能治他两治的凌先生又已经早早返京,于是这一重任,便自然而然的落到了还没成为逍遥先生的墨九渊身上。
为此,他没少被花澹清折腾。
被澹清指使着满南塘给他买糕点也只是其中一例。要叫墨九渊记得最为深刻的,还是一年新岁。
那年除夕,南塘极为罕见的下了场暴雪。周遭百姓受灾严重,花忱连夜都在同知府商量对策,忙得如锅上蚂蚁。
只有那小公子依旧不知世事,闹着墨九渊。要墨九渊趁风大,带他出去玩纸鸢。
墨九渊拗不过,只好带他出门。那时,他带着花澹清到了银沙湖畔。湖边荒地上的芦苇还没枯败干净,长得密而高,堪堪能掩住花澹清这样的个头。
于是,趁墨九渊低头给纸鸢捋线,花澹清悄悄潜进芦苇荡,绕了半个圈,从另一头的岔路跑出去,再接着跑到街上玩了。
等墨九渊抬头,望见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以及一滩又一滩的荒芦苇。
墨九渊叫了几声兰生,无人应他。
他起初有些怒意,觉得这小公子不顾他人心情,于是半恼着直呼花澹清大名。
然而,除了惊起几只鸟雀,银沙湖畔依旧悄无声息。
墨九渊这才慌了。他怕花澹清趁他不注意,陷进了芦苇荡的湿泥地,或是失足坠进银沙湖。
正所谓,关心则乱。墨九渊来不及冷静思考,只顾着将纸鸢一扔,就仓惶地在银沙湖畔寻了一圈又一圈,寻得发髻散乱、鞋袜沾满湿泥,却连花澹清的外衣都没寻到一片。
等日暮渐起,狼狈不堪的墨九渊终于停止寻找,红着眼睛去花府请罪,却见花澹清正被花忱搂在怀里,要给府门挂灯笼。
墨九渊还没来得及解释,只嘶哑着喊了句“兰生”,随后就冲上前去,相当大逆不道地从花忱怀里夺过花澹清,搂着小公子闭上眼睛流泪。
他这一举动不止吓呆了花澹清,也吓呆了旁侧的花忱一干人等。
事后,花澹清吃了一顿花忱的竹板炒肉,又被木微霜拎去练武场练了三天三夜,哭花了一张脸也不敢反抗。等苦头和惩罚都吃过了,花家小公子才捧着一盒热热的莲子糕,屁颠颠地跑进墨府来找他求和好。
墨九渊真当是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也抄起木板打他两下。
但最后,墨九渊也只是又气又怒地拧了两把小孩儿的脸蛋,再手把手的教他写字。
想到这里,墨九渊不由得微微一笑,随后挑帘,看了一眼马车外的景色,觉着已离南塘不远。
花忱留意到他在笑,遂合上手中书卷,同样微笑着问他:“九渊在想什么?”
墨九渊原本已将视线收回,听此问话,又重新看向外头,觉得有风轻轻柔柔地握着他的指节。
于是他答:“在想…南塘此时,该是落过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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