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一直觉得,他和星河之间,缘分太浅。
倘若不是星河固执,硬要紧紧抓住那脆弱易断的红线,他们早该失散于漫漫人潮,只给彼此留个念想而已。
是以,当花澹清坐在院中专心看着梅树新绽的花苞时,星河的出现实在是惊大于喜。
星河应当是蹲点许久,才摸了个谁都不在的日子来找花澹清,就连春寒也带着小厮到苍阳城里采购下半月要用的东西。
花澹清眼瞅着一个阴暗的兜帽人出现在梅树之后,甚至花了些功夫才让脑筋转动,辨出这是星河。原因无他,星河这次的出场实在太过低调,往日的张扬作风更是一丝也无。
以及,星河似乎也一改最初的放纵和热情,只是隔着丛丛梅树,遥遥望着花澹清。
花澹清不由得好笑,冲身前人眨了眨眼睛,索性开口调笑几句:“一别数月,星河小郎君可是知礼多了。是也不是?”
他想起前些日子断断续续收到的星河来信,信中所书,无非是星河总与他错过。不是大雪封路,就是奇术团演出在即。如此算来,这竟是宣京一别后,他们的头回再见。
花澹清不免打起几分精神,去好好端详这久未见的旧友。由此得见星河略显疲倦的眉眼,和帽檐下隐现的枯白鬓角。
他一怔,有些讶异。再抬眼,却见星河动了,大步蹚雪向他走来。让花澹清没料想到的是,星河竟然半跪在他椅边,捧起他的手,轻轻贴住了自己的前额。
星河低着头,兜帽掩去了他的神色,只有声音传出,却也微不可闻。
他说:“殿下。到底是寻见你了。”
花澹清刹那无言。他垂眼,瞧着自己身前人,终是轻轻挣开星河的手,随后抚上奇术师的兜帽,将其朝后一拨,露出那张似哭似笑的脸来。
花澹清抿唇浅笑,伸手抚过星河发红的眼尾,又往旁侧,勾挑了不知因何而早白的鬓发。
“郎君因何而哭?你我相见,合该笑一笑才是。”
星河偏头,贴上花澹清的掌心,被安慰般喟叹出声,却终是不答。
花澹清不问星河从何处来,也不问他这一程走山路还是水路。只是安静的、一下又一下抚过星河柔软的发。让他伏在自己膝上,如同倦鸟终归林。
自从那日赏梅相见后,星河总是挑着时间出现在花澹清身边,且变着花样的给他带东西。要么是苍阳城的小吃,要么就是各式新奇古怪的玩意,铁了心的要逗花澹清开心。
也有那么一两次,花澹清睡醒时,发觉星河伏在他手边,仍是沉沉睡着。于是他想,兴许这人是被自己坠崖吓得不轻,竟连本职工作也丢掉不管,千里迢迢来这苍阳陪他养老。
现下,花澹清正倚在窗边,伸手接过星河递来的一枝花。
他孟浪病犯,索性持着花枝去碰了碰星河的脸,似真似假的对他说道:“我将你拐走,当真不会惹怒你遍布大景的爱慕者吧?”
星河不避反迎,笑得有些惑人:“那我必定护着殿下,不叫旁人伤你分毫。”
花澹清懒懒一笑,捏了花枝举到眼前,缓缓旋转一番,问道:“南塘如何?”
“墨家公子已至南塘,据说带了碧水楼的军师,今日要与南塘知府论南国公在寒江所作所为。”
“碧水楼……这么说,是要动花家私兵……我那墨大哥,何时胃口也变得这么大。”
花澹清折了花枝,以指衔花,轻巧簪上星河软发。
被唐突簪花的人却也不恼,只是瞧着他,轻声应着:“殿下想要什么?”
花澹清捏着瓣子,调了调角度,才松手仔细观赏一番。
“不急。我要的,盼不来。既是如此,宣京那位也该动身。届时你可要争取机会,同我北上呀。”
花澹清是算到了凌晏如的人要来苍阳,不过,他到底是没想到凌晏如竟会亲自到场,不由得当场两手微微一抖,剥坏了橘瓣。
那白发冷面的首辅瞧着略显局促的花家世子,倒也不曾多说什么。
凌晏如解了狐裘,旁若无人地走到花澹清面前,拿过他手中的半个橘子,轻巧一剥,取出了完整的橘芯。
作天作地的花澹清,唯独在凌晏如面前不敢造次,只是坐在原地装乖巧,同时拼命向门口步夜使眼色,示意他留在这里分担部分冷空气。
而步少卿只是笑弯眉眼,强行推着谢行逸出屋,给凌晏如和花世子满满的空间。
花澹清险些咬碎牙齿,但碍于颜面,只得接了凌晏如剥的橘子,朝他笑了笑。
“先生怎么亲自来了?”
凌晏如正拿了帕子净手,似是没有觉察到花澹清的尴尬。
“原本不必来,但苍阳临时有事需我督查,便也来见一见你。近日来,身子可好些了?”
花澹清缓慢捏着柔软橘瓣,字斟句酌地应着:“多亏先生当日出手相救,兰生眼下已是大好了,不知何时……”
“好了便好。”凌晏如不等他说完,便极其罕见地开口截断花澹清的话头,使少年人一怔,抬眼看向昔日恩师。
凌晏如是不偏不移,直直与他相视,语气颇为笃定。
“我来此,还有一事,便是接你回宣京。”
花澹清扯断一绺橘络。而凌晏如一脸云淡风轻,好像只是在告诉花澹清,自己打算送他回明雍读书以补落下的课业。
花澹清几经思量,试探性地问道:“小住?”
“常住首辅府。”
这回,花澹清是掐了一把橘瓣。他大惑,甚至差点冲凌晏如咆哮出声。
——当朝首辅凌云心真是疯了!
花澹清心中一片惊涛骇浪,面上却仍是恬然,只在心里把旧日西席翻来覆去骂了一遭又一遭。
凌晏如在想什么?
与花忱勾搭、险些和玉浅山同谋还不够,现如今,他是真要反了天了,敢在承永帝眼皮子底下,把花家的人藏进府里去!
他是大景的人臣!
思及此,花澹清不由得急促开口劝道:“先生此举,无异于藏匿罪臣之后,还请再多加考虑,切不可如此莽撞。”
凌晏如只随意看了看屋中装潢,又将视线落到燃香的铜炉上。
“花家那边,你无需挂心。万事我皆会打点,而接你入京,又有谁敢指摘。”
花澹清不可置信地看着凌晏如,几乎怀疑这人被哪路神仙换了芯子,竟是如此大逆不道。不由得张口了几次,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而屋外的谢行逸面对着步夜,发出了一声不屑冷笑。
谢苑主冷冷瞧着步少卿,说道:“你们带他进宣京,便是要他折在京城里。”
步夜一脸温吞,似感不到被刺般,嘴角仍挂着浅笑:“谢苑主此言需慎重。世子久居苍阳,到底不是一个法子,眼下,由首辅照料,也会平安许多。”
“此话真假,你说了,怕也只是心头打鼓。罢了,我也留不住他。要在哪一日走?”
“明日便要启程,由我先带世子回京。”
谢行逸不说话了。他站在一株才绽了星星点点红梅的树下,红衣加身,却不惊艳。叫人看来,只徒增单薄后的冷然。
半晌,谢苑主才嗤嗤笑出声音,右手抚过腰间挂着的呆燕儿。正如步夜头一回见他那般,抬头望向旁侧的梅枝。
“宣京……宣、京。”
每一回,宣京从他身旁夺人,都是这般利落。
谢行逸念了两声,便慢悠悠地朝外迈步,不再回头。
凌晏如行事向来干脆。
正如他说要带花澹清到宣京,车马第二日就启程,走的照旧是水路。
走时,谢行逸来送他。
谢行逸立在门边,与往日红衣张扬不同,眼下只拥着一袭白袍,像枝梅花落尽的枯枝,还咬紧牙根般挺着身子站直。然遭风一吹,竟是晃了两晃,让旁侧春寒伸手扶住,才重新站定。
花澹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一去,谢行逸身边便再没人了。
步夜推着花澹清,而这花世子一路频频回头,已是让他很难操控轮椅。可花澹清只看见,雪正朝下落来,而谢行逸却不撑伞。
等花家世子被塞进马车,他才拼命扯起身子,跌了半个出窗,惊得步夜一把扶住他。
花澹清抓住机会,只顾着朝谢行逸挥了挥手,又拉长声音喊道:“——谢苑主,回吧——!总能再见的!”
紧接着,他被步夜揽着跌回厢里的软塌上,还不自觉地呛咳两声。花澹清几乎是有些无奈地盯着自己的手看,想着:当真是伤筋动骨一百天,几个月了,还是半个废人样。
至于谢行逸有何反应,随着马车摇摇晃晃,渐行渐远,花澹清便再看不见了。
不过是再别离罢了。
这头步夜替他围了围绒毯,却不开口说些什么。花澹清瞅他两眼,又觉无奈,且脑门一阵一阵的疼。只得扯来话头,同步少卿讨杯热茶喝。
步少卿到底是多智近妖,见花澹清伸手,便放下手里书卷,软了声音问他:“可是颠簸,叫世子犯了恶心?”
花澹清饮了口茶,正囫囵应着,又觉出步夜接过他手中茶盏,又将他放平,借此枕上了步夜的膝。花澹清琢磨着,这估计是那半个月行船时留下的后遗症。
步夜只是探手过来,卸了力道,替他摁着后脑。
想来步少卿大抵是遭了寒,手有些凉。那温度像小针般绵绵密密地刺戳着花澹清,反是叫突突跳疼的神经安分下来。
少年人嗅着步夜袍袖上卷着的墨香和苦茶气息,有些昏沉欲睡。而后在不经意地抬眸间,望进步夜那双略显朦胧的眼里。
令他尤为不解的是,那双眼里满是哀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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