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少卿显然是个相当注重效率的人。他先是用一日做了计划和出行工作,又将如何服侍花澹清向下人打点清楚,三日后便收拾行李潇洒回京。等到第四日,苍阳便落了大雪封路。
花澹清倚在窗边,遥遥望着院中落雪,鼻息间漫着浅淡白气。可他却不觉得冷那般,因着飘雪,陷进有些久远的回想之中。
南塘极少下这样大的雪。每每入冬,多半是细雨夹小雪,随风而至,不消片刻就融进地里,寻不见踪迹。这样的雪是最好的,即使搓不成北方的雪球来玩,却也不会冻坏田里的作物。
花澹清长了十六年,命中也只见过两场大雪。
幼时不知疾苦,只顾贪图享乐,是以最爱支开墨九渊,独自一人出去踩雪玩。等到年岁长过,他担着花家少主的责,去亲眼看了城外十里路有饿殍遍地,更甚者单衣麻绳附体,冻死于道。由此才知,冬雪最是伤人心。
而云无羁曾同他笑过这苍阳雪软,做不得什么“漫天飞雪”的名头。
那罗宛人只说,大景的雪太细,风太轻。有朝一日,等澹清到了塞北,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北风冬雪,愁煞人肠。
思及此,花澹清不禁垂眼自嘲一笑,抬手关了窗。
他这一生,可还有机会到那塞北去?
花澹清抚过锦被上的细密纹绣,久久阖眸不动。直到有人推门而入,他才抬眼,瞧着那满头满身堆了冷雪的红衣人。
谢行逸满不在乎地一撂袍袖,解了外氅,再自顾自地去倒了杯热茶。
花澹清瞧着那滴滴答答朝下坠水的大氅,有些许无奈。
“你这样逃出来,可要叫无心苑的管事气急的。”
谢行逸用茶润过嗓子,才朝花澹清递去一眼,挨着他坐下。
“世子如此便断定我是逃了?怎不算得出是我已将新衣裁制妥当,留给他们打样?”
花澹清意味深长地朝谢苑主眨眼,才伸手握了那人湿漉漉的发尾,用帕子替他轻轻擦拭干净。
“澹清虽略通易经,却不是神算子。怎么料得到苑主已将万事处理妥当,只是到我这处来躲懒罢了。”
谢行逸自鼻间溢出一声轻哼,由着花澹清替他擦干头发。花澹清接着顺手拾过篦子,替谢苑主梳理。而那苑主,俨然一副养尊处贵的长毛猫儿。更不用说那双猫儿眼灵动非常,让个病患替他梳头,也不见几分愧疚忍让,只是满满的自在与惬意。
谢行逸懒懒靠着身侧的少年人,习惯性地揉搓着自己的手。
“我替你寻了几个苍阳城里的大夫。虽说都是些不名世的,但到底是医者,能替你养上二两肉。再者,这天下游医、毒医、药医可不好找,寻不寻得见,俱凭缘分。”
花澹清敛睑轻笑出声,算是应答。该说不说,他这些年有缘无缘结交过的几个精通医术之人,一个陌云是满江湖游荡,一个俞不平已是归入寒江,还有一个秋家惊墨……那才是绝不出世的久病成医之人。可就算是寻到了这些人来替他看腿,也恐怕是投石入湖,不会有半点作用。
不错。花澹清对自己这双腿是否有救,多少也有了心理准备。他本就是习武之人,体虚亏空至此,还说对腿的情况不明不了,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谢苑主哪天得空,就替我寻个木匠吧。”花澹清如此说着,又拾起了搁在枕边的书卷。
谢行逸正顺势倚到旁侧,捡了之前放在这的一张绣图。听见花澹清这样说,他也只是应过一声,两指抽出一根新线,绕过银针穿结,继续绣他新制的纹饰。
而蝶谷之内,惊墨正开了鸟笼,以指衔取一只灵蝶。
那灵蝶敛翅停于他的指间,任由惊墨带它离开,也不曾扑扇翅膀企图飞向天空。而惊墨轻抚过灵蝶羽翅上的淡淡粉末,为身前的命簿落了一撇。随后他轻抖手腕,送那只灵蝶振翅飞远,复又垂眸细读书中卦象。
命中劫数,险象环生。只需……
院内盛雪的竹筒一声脆响,倾泻了积满后消融的雪水。惊墨探手持取两枚玉骨玲珑骰,信手一掷。还未等到骰子转停,一只红喙信鸽穿过竹林,停歇于惊墨书房的窗棂之上。
信鸽所停之处,正巧有梅枝攀窗,绽着一朵细小红花。
惊墨遂接过鸽子,取了足边小筒,又捉了一把细碎谷食撒下。
信从宣京递来,挑的也是蝶谷少有的开门待客的日子。只是内容不合时宜。
惊墨将信读完,又抬眼去看那旋停的骰子。天命如此。他如此想着,思绪却不由得回转至哪年华清,有一少年人将是他命定的贵人。可这“贵”这一字,究竟是贵了他秋氏一族,还是贵了他秋惊墨,时至今日,仍然难解。
皆说人事未尽,何须强听天命。再者,那少年人也不会是个因劫数便含恨而终的可怜人。天机已窥,自己又何须替他的命途添堵呢?
将来信投入火盆之后,惊墨就着火苗,点燃了一柱线香。
七日后,宣京。
凌晏如和惊墨两相对坐,也是在一阵淡淡线香之中,长久地静默无言。
秋氏家主面色苍白,时不时轻咳两声。而凌首辅冷面冷色,只静静品了一口茶。无论哪方,都引得旁侧侍奉之人低眉垂眼,不敢再看的匆匆告辞退下,徒留一室静然。
等凌晏如放下茶杯,惊墨才轻缓地起了话头:“他不能到蝶谷。”
“想来,首辅知道。秋家历代守护之物,已是大不敬。且我福薄,本就不该囚龙于浅池。”
凌晏如定定看向身前人,指腹揩拭过杯口沾着的浅淡茶渍,说道:“先生是觉得,他还能争一线生机,破而后立。”
惊墨仍然应得不急不缓:“卦中所言,破局而谋生机,退局则为死路。一明一暗,他合该会是逆风执炬。哪怕要踽踽独行于世,也会是不被拘束的那一子。”
凌晏如沉默下去。
花澹清是他此生第一个,也恐怕是最后一个学生。他所给予与期望的,皆是盼那少年人能坚守本心,哪怕最终不是承他之志,也能过的不负此生。他本不该做出如此软弱的退让,转送澹清出局。虽说残疾一事或许将让花澹清落下心病,但只要他心魂不碎,未尝不可争出一片未来前景。然而……
凌晏如本不是如此顾虑颇多之人。
从本质而言,凌晏如同惊墨相差无二,皆是逆命而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凌晏如从不畏惧前途多险。他甚至想过,只要有兰生这一继志者在,哪怕他凌云心身死于道,也万不会悔。但花澹清那双废掉的腿始终横亘于凌晏如的心头,几乎成了一根难以拔除的毒刺。
那是他错算的一步。
或许旁人也会劝慰,并非事事都会如他所料。再者花家世子心性坚韧,哪怕是毁了一双腿,也必然是苦其心志云云。可凌晏如再清楚不过,这错走的一步,是那多年前,他在南塘错走的第一子的应证。
长久的默然之后,凌晏如闭上了眼,不去看惊墨。
“凌某只望先生,他日不弃兰生于绝路。”
凌晏如想起了这一年的初春。
彼时还为幕僚的玉浅山,持子与他弈了一盘棋。一子落后,那人便持扇抵唇,望着棋盘轻笑。
玉泽漫不经心般吃去他的白子,柔声道:“旁人皆说,首辅年至而立,却不成家。是谓不敬。如今玉某才知,缘是还在牵挂昔年小少主。”
一盘残局。
幕僚笑语款款,不紧不慢将寒凉匕刃压于字句之间。而凌晏如只默然视之,看玉泽笑得慵懒,却是不怀好意,绵中藏针。
“你见过他了。”凌晏如这般说着,落下一子。
“同往日一般,心性纯善。也舍得脱了鞋袜,走进泥塘,为我推舟。忱哥儿疼他,我也疼。可这局已布上,且你那日也亲眼瞧见,什么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玉泽跟上一子,展扇掩唇。
凌晏如捏着指中白子,久久不落。而旁侧炉上烧的茶水,正沸过第三声。
玉泽闻此动静,索性将手中黑子掷入茶碗,细细端赏身前棋盘,似笑似叹。
“首辅大人……水已成冰。不论你想是不想,到底都是踩上冰面的人,又何须怕下头暗潮汹涌?”
好一个,暗潮汹涌。
而秋惊墨对凌晏如的最后一句话,便只是一声无言轻叹。随后他起身,携着灵蝶离去。
等门扉悄然合上,凌晏如才缓缓睁眼,平静注视这寂然的昏昏一室。
玉浅山也好,花忱也罢。谁人才知晓,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并非他身居高位者的天下?
凌晏如觉得,宣京这雪下得自己有些神思恍惚。才想完玉浅山,他又想起哪年南国公满眼惆怅,轻声对他哀叹道:“澹清这孩子,依云心兄看,又该怎么办才好?”
还没等他记起自己如何作答,就听得贴身小厮敲门,问他要不要传水洗漱。
直至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来得及换下朝服,发上仍然扣着花澹清所赠的紫玉冠。于是他起身,不想腰间青玉坠子碰上桌沿,撞出一声脆响。
凌晏如堪堪扶住桌案,不由思索:怎么就成了如今这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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