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到花澹清的当夜,凌晏如就带人暗中将他送上了开向苍阳的无心苑商船,自己则重新北上返京。
因为这个决定,首辅和大理寺少卿不知道吵了多少回。步夜觉得自己快把嘴皮子磨破的,给凌晏如列举了数十条这个决策必定是个亏本买卖的理由。凌首辅对此只是淡淡点头,仍然抱着他的学生,毅然决然地把少年人送上船。
步少卿觉得自己的仕途惨淡已无法用言语形容,比起遥远的未来,他更担心自己和凌首辅也许哪一天就被人取了项上人头。而且想取的人肯定不止一拨。
步夜哀哀地叹气。站在码头背手瞧着凌晏如,觉得冬风萧瑟,悲从心来。由此想起乐天的琵琶行,耳边依稀幻听见琵琶女弹断的弦,迸发出一声巨大的嘈杂。
凌晏如不说话。他只是长久地望着寒江城的方向,一头白发衬得此情此景渗人非常。这让步夜不由得揣袖取暖,并上前两步走到自己上司身边,同他一起眺望远方,满腹愁情。
“凌大人,你虽能藏世子一时,但苍阳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眼看天下将乱,何须惹得寒江府里头的两位以此为借口,要挟朝廷?”
凌晏如颇为冷然地轻呵一声,应道:“明知故问,你的笑都藏不住了。不论兰生在哪处,花忱决计是要以此为契机谋逆反上,此战,避无可避。既是如此,我留下兰生,总比送他回去睹人伤怀来得好。”
步夜觉着凌晏如的算盘珠子都快崩到自己脸上——这是一句笑谈。他只觉得悲哀。为那船里昏迷不醒的世家子,也为这身旁默然挺立执意相护的凌首辅。
花忱手里捏着的世子棋已落定,无论生死,无可更改。待船里那位回过味来,细细思量,怕是会悲痛至极。他本就心性纯良,虽说有点聪明气,却玩不过他兄长。一步一落,哪怕他再不想搅弄风雨、再不愿背上反贼之名陷天地于不义,火终究是烧了起来。
为什么非要挑起兵戈之灾?
花家注定背上谋逆之罪名,朝廷又该为此清算多少花氏旁系?何况世子母家崔氏早就没落,如此一来,怕是要被尽数牵连。万事皆由他起,他又怎不会悲?不会哀?
到了最后,步夜也只是轻叹一声,回到船上,寻思着日后走一步算半步。
等到凌晏如启程的时候,花家世子还在沉沉睡着。首辅逗留了一会儿,终是转身离开,留下步夜在旁照料。大理寺少卿替世子掖了掖被角,又望向越来越远,模糊成小点的首辅,终是笑也不能再笑了。
花澹清半昏半睡,夜里发了好几回热,让步夜挑灯夜战,没敢合眼。步夜几乎是把前些年的看家本领都使了出来,才没让花澹清晕船加重病情。等又换过一轮热毛巾,步夜靠在矮榻边,瞧着依然没个血色的少年人,少有的忧心起来。
小厮清风揽着软毯进来,正想说话,就见步夜比了噤声的手势。于是放下毯子,挨近了,用气音说道:“少卿,您也得仔细身子,早些歇了吧。离苍阳还远着呢。”
步夜把毯子抖开,给花澹清披上一半,同样轻声回着:“你先睡下吧,明早要记着给世子备碗米粥。”
清风应下,转身挑帘出房间之前,不忘记给灯再添了些灯油。
一豆灯火之下,步夜替花澹清顺了顺额边的乱发,又用棉布条蘸了水去润少年人的唇。接着看了他许久,又吐出一声叹息。步夜觉得这几天来他叹的气,已经快把他下半辈子叹得悲哀不已。
他又想着,凌晏如这首辅,可真是给自己捡了个了不得的大麻烦。只不过,比起如今寒江大乱,花澹清便也算不上什么乱子。顶多是阵风吹过,掀起的水花儿还没鱼儿摆尾来得多。
步夜仍在发愁。目前最大的愁,就愁在他不得不再捡起医书,面对有极大可能是再一个他治不好的病患。这会让他伤心许久。他想着,且确信。和数年前的谢行逸一样,花澹清会成为他的一个坎,跨过去还算好,跨不过去也认栽。
这么一想,到有点豁然开朗的自我开解之意。
于是步夜将书翻开,倚在榻边打算挑灯继续夜战。
不过船上终归不比四平八稳的大理寺。没有苦丁作伴,加之连轴转了几天来找这位小公子的疲惫感,以及月夜行舟带来的摇晃昏沉,促使步夜极为罕见的伏倒在花澹清手边,就此沉沉睡去。
等花澹清半夜迷糊醒转,就发觉自己手指碰着个温软的东西。
他愣了许久,才让思维重新启动运转,意识到自己并非身处梦中。于是他垂眼一瞧,瞧见了极为眼熟的玉冠。但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大理寺少卿。
花澹清眨巴几下眼睛,终于接受自己活着没死的现实,就此悲伤不已,郁结心中。恨不得摇醒步夜和他狂声吐槽自家兄长携手玉泽的计划,以及昭阳大公主突然疾病发作想要一石二鸟的神奇脑回路。好吧,他或许不该这么苛刻的吐槽他人。
于是他躺平——实际上他也转不了身子——在榻上,愣愣地看着头顶上的木板。他开始梳理之前那段模糊的记忆,在那里,他认为自己是见到了凌晏如。——否则自己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手边还睡着一个步少卿。
那么,现在很棘手的问题是:他在哪里?
根据身下这不平稳的摇晃感以及熟悉的头脑发晕的感觉,他应该在船上。那么,通向哪里的船?不会是寒江,也不会是宣京,虽然不排除开往南塘,但实在是没可能。更何况,这时候还能弄到一艘船偷偷运送反贼,看起来凌晏如也是下了血本,去通了通他八百年都不怎么动用的人脉。实属苦了他的恩师。
既然解决不了身在何方的疑问,花澹清仍然没有放弃思考。还有一件事困扰着他,那就是他动不了了。
很明显,这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动不了。也许是步夜给他盖了太多的毯子,又或许是他还有坠崖悬空后遗症。他现在只觉得自己一半沉,一半轻的睡在榻上。鉴于这个问题的最终答案或许是他并不喜欢的,于是花家世子舔舔嘴巴,放弃了思考。
但他也睡不着。
秉持着不睡觉也不做什么就太亏了的想法,花澹清随手拆了步夜的发冠,又相当努力地把软毯盖上他的身子,好让这位少卿睡得舒服些。随后他安静下来,开始在心里默念小羊跨栏和摘星楼的星星有几颗。
这么一想,花澹清多少又有点悲从中来的意思了。他想起了文司宥,也想起昭阳大公主那一箭。想到这里,他才后知后觉的伸手去摸里衣内衬缝的口袋,发现自己早就被人从头到脚换了新衣服。
得。希望花诏录是被云心先生带走了,而不是在河里骄傲地飘啊飘啊顺流入大海。
想来想去,花澹清转头看向步夜,随手拈了几缕对方的头发,一点也不知羞耻地握在手里轻轻揉搓过发尾,像一个心性无邪的孩子。或者说一个阴暗的小流氓。
不过好在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做。仿佛只是个懵懂孩童,总想握着点什么那样,迷茫地握着缕缕细软的发,且非常固执地偏头看着步夜。即使一直保持侧头的动作,让他的脖颈很酸。
等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而架不住老脸一红打算松开的时候,步夜倏地睁开眼睛,直愣愣地对上他的。于是花澹清有点尴尬地握着对方的头发,缓慢且迟疑的眨巴了两下眼睛。
步夜先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转眸看向花澹清枕边的发冠,才意识到对方握着自己头发那样,不由得无奈笑开。
他重新看向花澹清,眼里化着浅淡柔软的笑意,还带些花澹清很难读懂的安慰与释怀。
“世子可是觉得口渴了,想叫醒在下?”
花澹清本想应话,张开嘴巴才发觉喉咙涩痛,只是本能的咳嗽了两下。
步夜了然。他轻巧地抽出自己的头发,起身去给花澹清倒水。随后又叫清风送了半壶热水,烫了毛巾,给世子捂捂脖颈。
等花澹清润了嗓子,堪堪低声唤出“步少卿”三字的时候,步夜仍是笑着的替他抹去唇边水渍。
“再多睡一会儿吧,世子。船桨一时半会儿,还要搅水呢。”
步夜如此宽慰花澹清,又一下一下地替他梳着头发。可少年人没睡意,反而向他伸手,要步夜扶他坐起来。
步夜的犹豫只有他自己清楚,毕竟他看起来十分果断。尤其是花澹清伸手的时候,他就自然地托住臂肘,将人仔细地扶起,并让少年人靠着自己保持半坐。
这么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花澹清的沉默在于他明白了“动不了”的真实含义确实来自他的下肢,步夜的沉默在于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信号。
步夜在等待花澹清的发问,同时在心中将数十个用来敷衍或坦白的回答过了一遍。
而花澹清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靠着步夜,汲取他人的体温和力量,并将自己越靠越歪。最后,他索性歪倒在步夜怀里,枕着少卿的手臂和大腿,十分放肆。似乎要将孟浪之名坐实。
步夜微微一怔,而后揽着怀里的人,下意识地替他掖掖软毯。
他低头打量花澹清。发觉澹清又闭上了眼,沉沉地睡过去了一般。于是他轻轻抚着少年仍然泛着疲倦的脸,一下又一下地替他梳着头发。
愁。愁呀。
都说年少不识愁滋味,步夜如今再看,却觉得花家世子上下左右写满愁之一字。
便是心头落满一片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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