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澹清正在坠崖。
要说没有恐惧,是骗人的。但现在的情形并不允许他做出更多的思考,他只知道一个现实:他正飞速下坠。以及一个未来:他大概率要死了。
既然已经到了各方面都走投无路的地步,他索性睁眼瞧向天空,两手不甘心且恐惧地抱紧自己的头。要是有旁人目睹这一幕,或许还能看见花家世子微微扭曲颤抖的身子,说明他正努力地自救、或者说避免那一个还没发生的未来。
下坠的过程就像一朵花飘落枝头。
这是个文雅的说法。
事实上,花澹清掉落的速度像一颗橡子、一枚熟透了的野果,咕噜噜的就从枝头滚落,即将迎来在腐草土地里变成果泥的结局。然而,一条河让他重新变回了一朵花。
除去那并不完美的落地正好让他撞上河底乱石堆,其余的部分不得不让人说一句:上天太过仁慈。
只有花澹清认为这个说法一点也不有趣。
说夸张点,他觉得自己全身的骨头碎了近四分之三。最严重的部分在他的两条腿,右腿已经彻底失去知觉,左腿残存着丝丝缕缕的痛觉,近乎麻木。
花澹清呛了几口水,沉入有些汹涌的河流,又随着浮力回升并慢慢漂流而下。他挣扎着想要抬手划水,却发现自己几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在无尽的疼痛和逐渐蔓延到全身的寒冷两相压制之下,他最终闭上眼睛,昏死过去。
流水卷着这位花家世子远去,就此错开了一批自山崖半腰而来,探查他踪迹的黑衣人。
几次寻找无果后,他们原路折返,将消息递了信鸽,打算送至越阳。不过这只鸽子和一切话本里所写的一样,没能顺利离开这座山,刚飞了二里地就被人一箭射落。
持弓的青衣公子接过旁人递来的小竹筒,原本还颇为笃定、甚至有些无奈的眉眼,在展卷细读后,陡然变了神色。
玉泽捏着纸条,几次嗫喏无言后,猛地抬眼看向那条无名江。他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握拳,半晌才松开,化成一句叹息。
“乖徒,你让为师怎么办才好呢?”
就在玉泽曳马回身,带领其他人回寒江城时,一只游隼骤然飞出竹林,振翅奔赴越阳。
它携带着一个消息——玉泽方才看过的纸条——并且即将告知天下关心南塘花家的人:花家世子花澹清,于承永十四年冬坠崖,踪迹全无。
凌晏如得知这一消息时,他正巧才行出寒江地界,准备渡江北上宣京。
在那一刻,他怔然立于船上。随后平静地注视着递来消息的人,右手抚上腰间的青玉莲花坠子,让来人将前情一一道明。
说来也不复杂,不过三言两语就陈尽。
南国公花忱连同熙王世子宣望舒,于寒江密图谋反。南塘花家,已为反贼。而花家世子花澹清,于寒江被昭阳大公主一箭击落坠崖,下落不明。
将话说完,递消息的人小心翼翼抬眼瞧向当朝首辅。
只见那白发人仍是怔怔看他,眼眶却偏生熬得发红。再一个恍神,便见凌晏如抚袖下船,带人折返寒江。
这方凌晏如回寒江,那方花忱几欲发狂。
好在玉泽连劝带拦,才将南国公安抚三分,随后发动可动用的人力去沿河寻人,并以此机会,彻底撕毁了同朝廷和谈的计划。——即使他们一开始就不打算和谈。
不若说花家世子这出坠崖戏演得恰到好处,给了玉泽挥戈北上的最好理由。只是不知、不知那南国公到底是被真安抚,还是在寒江府里假垂泪?
花澹清绝想不到自己会是这苦苦坚守的平衡塔的最后一条稳定木。
一被抽走,便是大厦轰然倒塌。他也不知道旁人得知这一消息,会是何等表现。眼下,他正沿江越飘越远,几个浮沉后,终是被一口冷水呛醒。
也许他命不该绝。
花澹清拖着彻底失去知觉的下半身,只是麻木的挥动手臂拨弄水流,勉力朝岸边靠去。来回折腾数次,才堪堪够上浅滩,搁停在几块乱石之间。
他胡乱扒着石头上的青苔,又咳又吐的将腹中泥水呕出,就此精疲力竭地趴在石上,闭上了眼。
他觉得自己许是真的造孽。先不提成了天下大乱的导火索,就说眼下这处境吧,没让斩魂遇见,估计让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八节。
眼下,又该怎么办好?
花澹清缓缓地眨着眼睛,完全没思考过,从他坠崖到趴上这块石头,已经过去了多少天。
不多不少,正巧三天。
花澹清没被无常拽走实乃幸事。而其余找他的人,可就是一个比一个着急,恨不得把这条河抽干了来找。但缘分是种奇妙的东西,它让暗斋和花忱命中注定般皆同花家世子的奇幻漂流之旅失之交臂。
于是花忱哀哀了两天,成功转哀为憎,与玉泽携手朝天下广发讨贼檄文,名曰《代宣望舒传檄天下文》,直接朝宣京开火。自此,谋反已成定局,天下将乱。
朝廷一片哗然。季太傅决定沉默到底,而首辅凌晏如告假不上朝,实则人在寒江大山里,几乎把花家世子坠崖的无名江翻了个底朝天。
与此同时,花澹清因下肢残废挪不动道,只能哀哀地扒拉苔藓充饥。
期间,雨下过一场又一场。水位涨起的时候,花澹清还被迫像根木头似的飘了一段路。等到雨停,他觉得自己差不多也该归西找爹娘的时候,在迷糊中看见了昔日恩师那双熬红了的眼。
凌晏如是怒极、哀极。恨不得打花澹清一耳光,再抽剑将他砍杀了,才好掩面哀泣两声。
那灰头土脸的首辅扔下纸伞,两浅一深地踉跄着蹚过浅溪,一把揽起伏在水里的人。
这一揽的惯性有些大,险些让凌晏如歪倒身子坐进河中,惊得后头提灯的步夜连连喊人来扶。
凌晏如绝不会对任何人说,当他瞧见那石上的一条冷白残影时,是以为花澹清已去了。
眼下,凌晏如搂着他的学生,用袖子擦去那人脸上湿黏黏的发,瞧着他那张被冻得煞白的脸。他本来打算说点什么,且打好腹稿的第一句话是:又不让人省心。
等到了真将人抱进怀里的时候,凌晏如却落得默默无言,连少年人的乳名也唤不出口。他只是低头,碰上澹清那冷冷的额头。几欲泣血而去。
而那被抱着的人呀,抬手握住凌晏如发颤的手指,不经意地勾住几缕白发。
花澹清望着他的恩师,半晌才想起应该笑一笑。
郎君呀,笑一笑。如此才能劝他的恩师,别对他眼泪掉。
那一年,凌晏如刚过了及冠的年纪,本是风光正好的状元郎,有着大好的前程以及无数朝他抛来的红花。可他不要,只身一人南下,叩开了南国公府的门。
即使后来挑明,这不过是凌晏如暗查私盐的一次公办出差。可他却绝不会想到,自己那一叩门,便是给自己叩来了这世纠缠不清的孽缘因果。
花忱引他入府时,还在絮叨自家幼弟生性顽劣,恐要劳烦先生多多教导,且过程决不能把小孩儿的话放在心上,否则一定会头晕眼花,增加年轻中风的风险。
凌晏如只是听,却没有放在心上。他琢磨了几回,觉得世家公子里没有一个是不顽劣的。反正他只管白天教书,晚上加班,任他猴儿似的闹腾,也决计不会妨碍到自己。
这么想着,凌晏如和花忱穿过内院,但还没走到花家小公子的房间,就听见左侧传来一声嬉笑。
凌晏如顺势抬头望去,瞧见一个只穿了白袜、且披头散发的小童坐在墙头,怀里抱着一只白兔,正颇为好奇地盯着自己。
凌晏如登时警铃大作,一种奇妙的直觉告诉他,也许以后的日子不会安生。为求稳妥,他应该重新裁定一趟南塘之行。还没等他思考完,旁侧的花忱就一脸无奈地迎了上去,抬手接住往下蹦的孩子。
“你又把九渊支开了,”花忱十分笃定地得出结论,并卷了衣袖替小孩擦脸,“说了几回,莫要爬墙。等摔了自己,哭着闹着烦林珊的还是你。”
那小公子仰头任由花忱擦脸,随后拉着那块袖子,转头瞧向凌晏如,眨巴两下眼睛。
花忱连忙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将白兔放下。小公子倒也听话,乖乖松了手腕,任兔子一蹦一跳挨到凌晏如足边啃草。这一幕惹得他哈哈一笑,仰头冲凌晏如笑道:“郎君你瞧,是不是极有趣的?”
还没有完全变成面瘫铁血首辅的青年凌晏如面对这一情景,尚能软下几分眼神,十分温和地看着这位未来的花家世子。且选择性忽视了对方那句南塘乡音的“郎君”。
花忱暗地里捏了一把幼弟的后颈,纠正道:“没大没小的。还不快叫凌先生。云心兄莫怪,兰生从小胡闹惯了,就是欠收拾。”
凌晏如浅浅笑过以示无碍,对那牵着兄长的小公子说道:“兰生可是你的小名?”
小公子眨眨眼睛,正儿八经地对答:“正是澹清乳名。我本名花澹清,正所谓‘恬澹无人见,年年长自清’,并非卵子的蛋清,也非画师的丹青。凌先生可要记好了。”
凌晏如被这回答逗得一愣,随后半蹲下身子,与花澹清平视。
“‘雪鬓随云老,云心著处安’,日后,你可唤我云心先生。我便是你的教书先生了。”
花澹清忽地笑弯眉眼,伸手握上凌晏如的手掌,朝他点了点头。
在此时候,墙外传来南塘渔女的歌声。那渔女唱的是南塘小调,软软乡音,伴着木轱辘嘎吱嘎吱的声音,荡过一墙又一墙。
郎君呀,笑一笑。记你我的缘来,莫记仇。
可知风吹来呀,花落涂。记你莲子清如水呀,清如水。
记我眼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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