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行船这几日,花澹清是睡了醒,醒了睡,间隙还不停地被步夜架起来喂药喂粥,眼见着就要与废人无异。但哪怕到了这一地步,花澹清也没舍得拒绝步少卿无微不至的服务,原因无他,离开他人的帮助,他花家世子就真是废人一个,连如厕也要进行一段曲折的从榻上爬到走廊的旅程。
在经历了头一天的面红不适之后,花澹清便以极厚的脸皮和极强的适应能力习惯了一切。于是步夜也习惯了花澹清以各种姿势赖在他的怀里,要求自己带他去船头吹风,或是张口就要吃这吃那,活脱脱一个骄纵无赖。
眼下,步夜正卷了花澹清的裤腿,在他膝盖上仔细裹好草药热贴,为之后的针灸做准备。步夜轻轻摁揉着那些逐渐松弛、失去活力弹性的肌肉,并观察着花澹清的神色。而那双腿赫然斑驳着大小不一的创口,肌肤泛出不自然的惨白。
“世子,可觉得有何处不适?”
花澹清半倚软枕,手里持着一卷从清风那扫荡来的江湖话本在看。听到问话,他才挪了视线,朝步夜眨眨眼睛。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饿了。以及老实说,我这半个身子悬空的感觉实在奇怪,许是日后要多劳烦少卿教我如何行走,最好订个司空先生曾做过的木轱辘椅子。否则只得劳烦少卿将我抱进抱出,岂不惹旁人笑话?”
花澹清的胡话张口就来,嘚吧嘚吧不停,让步夜一怔,而后哑然失笑。步夜不想回他,只是轻笑着给花澹清揉腿,再替他盖好软被,起身到厨房托厨娘给世子做份莲子糕。
等少卿拿到以油皮纸裹着的热腾腾的莲子糕后,却没急着回房间。他放缓步子,一步一思索。
他在想花澹清的那双腿。
觉得要完。这四个字盘旋在步少卿的心头,绕了一圈又一圈。退一万步来说,也许是自己几年不拾医术,没能较好的替世子诊治坠崖落下的伤疾。进一步而言,花澹清的这双腿能保住没锯就是奇迹。
花澹清的伤在腰椎。坠崖时的冲击太大,世子不曾当场殒命已是万幸。只是他的两条腿骨折断,瘀血积压太久,哪怕步夜几日放血正骨,也只能保住一双腿的形状。想要重新站起,谈何容易。
思及此,步夜只觉血冲脑门,头疼得很。索性不做他想,加快了步子,去给世子送莲子糕。
约莫还有三日,他们便能抵达越阳,再北上苍阳。这一路线避开南塘也是凌晏如的意思,依照首辅所说,他不打算把花澹清交还花家人。更何况,这几日‘叶韵’写的檄文在南塘一带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倘若步夜想的没错,花忱应当自寒江赶往南塘处理剩下的事情,哪怕不是他本人露面,也会是墨家九渊代行此事。
再说这花澹清,自清醒之后就一直没发问。既不问花忱,也不问凌晏如,更不问自己。悠闲得好像只是和步夜出门逛逛,即使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何处。
步夜认为“沉默是金”这一美德,花澹清向凌晏如学了个十成十。这两人,一旦到了计谋盘算的时候,就要做个锯不开嘴的葫芦,任谁也看不出他们肚子里装着多少小九九。
这也让步夜很心累。
虽说带薪休假是一美差事,但只要想想自己还要去苍阳和谢行逸碰头,他就只剩下心累。所谓冤家路窄,孽缘轮回,这趟出差他怎么就没把谢流声带上,反而带了清风?但转念一想,流声在大理寺处理积压的零碎公务,也是变相给自己减压,多少落点安慰。
花澹清可不管步夜心累与否,只就着少卿的手猫儿似的吃糕点,再懒懒一躺,窝回软被里,继续瞧他的话本子。
船上条件有限,更不要说这一行走得匆忙,凌晏如也没来得及给他们多捎带什么,只有最基本的补药,本就不是多好的药材。花澹清每天被步夜摁着灌汤药,也只是补了些许亏损的气血,根本不得调理,整个人看上去总是恹恹的没个精神。
这让步夜也没了指责世子孟浪的念头,只是苦口婆心劝这位公子能多吃就多吃。
而那游隼飞得显然比船快。
等步夜一行人抵达越阳码头,花家世子坠崖和宣望舒意图谋反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光是听卸货的伙计唠嗑,都能有四五个不同的版本。
按照计划,他们会在越阳逗留一晚。趁此机会,步夜托清风照料花澹清,自己则去买些用得上的补药和零嘴蜜饯。
实际上,步夜不是没想过自己这一走,恐会引得有心之人钻空打劫。但几经权衡,步夜推测文司宥此刻人在寒江,一时半会也插手不到老家地盘,于是才放下四分之一的心,几番叮嘱后入了城。
而事实正如步夜所想。大理寺少卿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鬼魅般摸了进来。来人并未露面,却也不打算遮掩,只是托清风给花澹清带了一枝靛青干花。
花如人至。
花澹清把玩着手里的蔷薇,轻触那些柔软又脆弱的瓣子,知晓星河应当留意到了他的下落,甚至一路紧跟其后。倒也难为他,才挣开一轮琐事,又陷进自己这一轮来。要知道,这寒江一路,可真真是难走。
花澹清起不来身推开牖户,只好将蔷薇瓣子尽数摘下,收进前几日步夜给他的随身佩囊里,纯当再添一抹香。澹清算不准星河是否在等他,但显然,此刻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盼日后有缘再见。也盼星河别总傻乎乎的做些呆事。
除了这一枝花,便再没有人来拜访过花家世子。等步夜提着马蹄糕和其他东西归来的时候,花澹清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步夜走上前,将澹清手中的话本轻轻拿下,再往上掖了掖被角,才领着清风出去,细细问过这半日的情形。
如此一来,步夜反而放了心。凌晏如走时,便和他叮嘱了几个需要特别留意之人,如此想来,确实煞费苦心。也不知这样的思虑周全,是出于天生奇才的直觉,还是以前身为西席时没少被折磨而留下的经验教训。好在今日来访的这一位,是绝对值得信任之人,也让步夜省了许多整理尾巴的工作。
怪不得这一路如此顺利?步夜不禁自我取乐,无奈地笑过,再回屋照料里头的人。
尽管花澹清总会断断续续地陷入睡眠,但他睡得并不安稳。魇醒是最好的,通常情况下,他深陷魇中醒不过来,就要步夜来唤他,再服下一剂安神汤。
此夜,花忱入他梦中。
花澹清睁开眼,发觉自己正赤足蹚在水中,左右看过一圈,才见到岸上那穿着花家青莲纹的人。花忱手提灯盏,冷冷然然地瞧着他,不悲也不喜。
花澹清忽地想笑,便展眉笑开,望着他的兄长,问道:“忱兄,你这是要死了,遂来见我?”
这话很不留情面。于是花忱不答,只默默无言地注视着逐渐逼近的花澹清。
花家家主和世子玩起了瞪眼游戏,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不错。家主仍是花忱。哪怕他当初那么信誓旦旦地自弃花姓,转交家主之位。可上头那位没褫夺了他南国公的封号,他就仍是南塘的花家家主,大景的南国公。冠着这些头衔的花忱,独独不是他的长兄。他们是家主和门客,所以花忱不答。
花澹清一时恍惚,想起自己在花忱离家的日子里将他美化太多。记忆中兄弟和睦的温存,不过是一缕袅袅白烟,飘散后剩下的,只有花忱过早冷然、以担起严父身份的脸。
花澹清想问他一句:如何两全?
这世上事,如何两全?
花忱要和宣望舒翻手作云雨,自顾自地脱去家主身份,留下嗷嗷待哺的百十号族人、一心奔赴寒江做他的复仇之计暂且不提。携他入局,以他为子,终究是起兵戈之祸。
花澹清想像旁人所教授的,再坚韧一些,坚韧到能将此局破开,能守着碎尽了的神魂,去承花家之责。扶持宣望钧也好、宣照也罢,如凌晏如所期许的那般,做个人臣,继他的道。花澹清本该这么做,如此才能破而后立,险中求胜。
可他才堪堪朝前迈出一步,便恍然觉得足底生寒。低头一看,河水不知何时结满寒冰,将他冻在原地。而花忱解下腰间佩环掷在他身前,碎了满地的玉,拼出一轮西沉的残月。
于是花澹清又抬头,却见眼前人换成了凌晏如。
他那总是惯于缄默的恩师,弯下腰身捡起一片残玉。
由此惹得花澹清哀上心头,念起那年顽劣,脱袜赤足走上冰面,要去对岸寻自己遗失的风筝。还没等他走出三步,便被人从身后拎了衣领。那白发人垂眼看他,轻轻呵斥一声:胡闹。
如今,凌晏如持着一片碎玉,一步一散的朝他走来。
一步一散。
凌晏如像一轮断线的风筝,一捧曾垂坠澹清肩头的雪花。挨近了,便随风一吹一散。
花澹清猛地睁眼,朝天喊了一声“恩师啊!——”随后急咳不止,在步夜略显惊慌的眼神中,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步夜大骇,连忙上前拿了手巾替他擦唇,再轻柔抚背,让清风端热水来。
花澹清呛咳不停,手紧紧握着步夜,恍惚记起梦中凌晏如对他说的最后一句:兰生,不要再往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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