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无忧

（十四）

福春秋绝食了三天，终没有拗过福老爷子，竟应了这门亲事。

于时，国内时局动荡，孔先生决定出国发展，想带走一个得意门生。顾海笙被福老爷捆了几日，直到孔先生上门来找他，才放了他。

结亲那日福宅上下张灯结彩，唢呐声从早吹到晚，顾海笙携着赵幔芝登上了美利坚的船。江边白雾弥漫，他站在濛濛的水雾里，潸红的眼底浮出颓丧。

走前他找过福春秋好几次，她都不肯见他。

所以那句“我愿带你走”便一直积在胸口，一积就是三十年。

（十五）

1981年的《新民晚报》曾报道；受到印象派冲击的中国留洋生，凭画作《SunsetGlow》，《背影》打破了古典主义的束缚，开创了中国现代绘画的先河。

他叫顾海笙。

国内的知名杂志也极尽笔墨的渲染；顾海笙携青梅竹马出国留洋，功成名就后补办盛大婚礼，夫妻恩爱琴瑟和鸣。顾太太死后他一直没有再娶。

她却音信全无。

众人皆以为那幅《背影》的原型是赵幔芝，却不知，其实另有其人。

顾海笙曾泡在伊瓜苏瀑布十公里外浩淼的水烟里，一次次端倪着那幅挂在壁上还未完工的《背影》。

那些被堆放在回忆角里连缀不起的残帧碎片，在他脑海中断断续续的循环播放——

“十二年了，顾海笙，你还是放不下她。”

美得令人心碎的穹弯，女孩儿眸中那簇倏然被浇灭的焰火，以及离开时的纤薄背影，在夜阑人静时化作梦中不断向前倾轧的巨型齿轮，压的他心疼，三十年来梦魇不断。

体内不断叫嚣的兽困死犹斗，那日，他叩紧门扉，极力克制自己不去追。

眼前的伊瓜苏瀑布巨流倾泻，他执起画笔，不断勾描出那已退还为冷寂的背影。

以亮色调为主的光影变化，微微侧头的毫无表情的女人，画作弥漫着悲伤的朦胧感，像是一瞬间流动的色彩。

顺风顺水的后半生，却始终踽踽独行在这河谷里，孤孑地眺望着眼前这象征着爱情的瀑布。

爱而不得，他的爱是冬蝉夏雪，是淼淼光阴里被揉碎成一地的尊严，如同画纸上那抹慑魄的赤红——那是凝在他心尖上永不褪色的朱砂。

（十六）

医院。

顾海笙眉眼低垂，神智似有些糊涂，一直低低的呼唤“春秋……”

他回国后便一直找福春秋，奈何音信全无。

梁主任推推眼镜“这里没有叫福春秋的，倒是有个叫顾春秋的，年纪大了，一直犯糊涂。”

轮椅缓缓地轧过地面，白色房间内有新阳斜射入室，麦芽糖的颜色落在了床上枯瘦老人的霜鬓上。

顾海笙上前圈住床上老人的手，哽咽“春秋，我是海笙，顾海笙。”

她缓缓睁开眼“海笙啊，登上船了吗？”

那双眼深似古井，倒映着埋在心底的那帧六十三年前的影像。

那日福老爷子走进她房间，说尽了好话，她依旧不买账，还抬手砸了最心爱的紫砂壶。

福老爷子抛出最后一道杀手锏——

“不就是为顾海笙那穷小子吗？你若不嫁梁家少爷，我就废了他的双手！看他以后还怎么画画！”

“你敢！”福春秋狠狠瞪着福老爷子，气的发抖。

“你若想顾海笙顺利登船，日后事业顺风顺水，就应了这门亲事！”

福春秋定定的看着福老爷子，颓唐的顺着桌沿儿滑到地上。

福老爷子承诺，若应了这亲事，就以孔先生的名义资助顾海笙出国留洋。

用她后半生的幸福，保他后半生的无忧。

福春秋歇伏在死一般的沉寂里，点了头。

顾海笙走后，落在家门外的炮火轰平了她的家，侥幸存活的她从此孑然一身，好在她的海笙已声名显赫，大富大贵。

她给自己改了名，叫顾春秋。

（终）

ITISHARDTOLIVEUPTOYOUROWNEXPECTATIONS.

摆在床头的电视机里，重逢的男女正在泫然欲泣的对白——

“如果当时你没走，后来的我们，会不会不一样。”

“如果当时，你有勇气就上了地铁，我会跟你一辈子。”

顾海笙将头埋在她手心里，忽然泣不成声。

一行清泪贴着福春秋的脸颊流下来，打湿了枕巾。

如果有如果。

她低声呜咽着，在她后半生编织的无数个梦里，她和他过完的，又何止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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