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大雪,东都城内几乎人人闭门不出。偶有几家开门的,也是卖碳的。他们站在门内,脖子伸得老长,瞧着牛车把碳拉走了,便又抖着袖子搓着手哈着气折返回去,也不用手,伸脚勾住大门,任凭它自己关上。转过身用力一怼,就算是关好门了。打着冷战好半天伸手拉过一侧的门闩,咚的一声怼进去,缩着脖子小跑回里屋,守着炭火好半天不爱离窝。
满载炭火的牛车慢慢悠悠地晃着,随着叮叮的铃声消失在大街上,绕过河堤往白皑皑的雪地去了。又过了半个时辰,庄子的形状剥开了层层白雪露了出来。庄子的横匾是唯一能够避开风雪的,上面的“平乐庄”三个大字依旧是往日的风姿。
赶车的抖了抖身上的雪,拍拍老黄牛让它耐心些。走上前去,挣扎着把手伸出来,抬起手用力拍了拍冰冷的朱红大门。
叩门声忍受着风雪的洗礼,跌跌撞撞穿过一层层影壁终于钻进了屋子里。里面的人取来架子上挂着的厚实棉衣,抱着小炭炉小跑着往外赶,见是碳火来了,忙欢天喜地地喊一嗓子。这时候,庄子又突然热闹起来。
前院的喊着后院的,左厢房的叫上右厢房的,正屋伺候的跑去厨房喊人,厨房猫着的又顺着檐下去书房叫人;又有昏昏欲睡者猛地惊醒,或是磕头看书的拍案而起,亦或鼾声四起的顶着脑门的红印子抬头四顾。
砰砰的敲门声落下,无论是带着困倦的,还是带着兴奋的,每一个都背着大筐子进来。几个来回,炭火就安置在了厨房一侧的屋子里。门里门外围了二三十人,都等着领了各个院子的份例回去。
“老王家的回来了,快些去帮忙!”
“哎,拿错了,这是你们家的份例。”
“慢点慢点,我的天爷呀,还能抢了你的不成。”
分发炭火的婆子也忙活起来,一边翻着册子记录,一边盯着忙进忙去的丫鬟小厮。
程叔拽着一件旧式大氅进来,瞧了瞧坐在堂中做记录的婆子喊了一声,“张阿婆,你快去厨房忙活吧,这都什么时辰了,得多多备下吃食,一夜的吃食都得指望厨房呢。”
程叔接过了张阿婆手里的笔,催着她回厨房掌控大局。
张阿婆才反应过来已经过了日中,她马不停蹄赶回厨房,扫了一圈发现厨房哪里还有人?一拍脑门才想起来,近些日子,都围在翰香苑里玩闹呢。她忙不迭地挽着袴角跑出去,穿过一重重长廊往翰香苑赶。
果不其然,这群人还在吃酒玩笑。
万星落一剑落下,惊起一片白雪。
“哎呦,这群小祖宗,怎么还在吃酒!赶紧收拾了,除夕可不是让你们吃酒的。”
“阿婆,你急什么?天这么冷,吃些酒才好暖身子不是。”
秦秋远向后一仰,手里的长剑取过了食案上的酒杯,一个转动,酒杯由身后绕至身前,左手一捻,温酒入喉,好不舒适。
“我的好郎君,已经是未时了,不是老婆子我不识趣,实在是耽误了晚上的夜宴,弗的不还是郎君和娘子的面子吗?”张阿婆笑着开口,又转身对着那群丫头小厮挥挥手,“快些的,把夜里的吃食都备齐,少不得你们顽的。”
“娘子,郎君,我们回去了。”
陈十七笑着挥挥手,除夕的热闹总是在忙碌之后。
方京墨掀袍坐下,将煮好的茶倒进了杯中。酒略喝些就足够暖身了,可只暖和使人不得清醒,若要清醒着又要应衬美景,就得煮茗赏雪。
“吃酒才配得上这样冷的天。”
陈十七伸手就抢过了她倒好的茶,咕嘟一口放在了自己手边。方京墨摇摇头,又拿出一只杯子倒了一杯。
“茶,得细品,才配得上茶。”
“细品全是苦味。”
陈十七略一低首,忽的抬眸看向方京墨,“我们去厨房帮忙可好?”
方京墨扫了一眼院子里舞刀弄枪的万星落,又扫了一眼险些滑进湖里的秦秋远,“只怕,张阿婆又要哭天抢地一通了。”
“也是。”陈十七认可地点点头,放弃了去厨房的想法,“有个小丫头说京城今晚要设宫宴,宴请百官还请了许多百姓。届时有各式杂耍,还有西域的一些奇珍异宝。各个官员都会为陛下献上珍奇玩物,你不在京城,实在是可惜了。”
乍一听这话,方京墨还以为她怀念京城的人物景华,却不想重头戏留在了话尾。瞧着她摇头晃脑仿若老先生的样子,方京墨伸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说的什么屁话,有你在不比什么劳什子的宫宴来得幸运。”
“我可给不了少卿一个升官发财的机会。”陈十七揉了揉脑门,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手上动作一顿,一拍食几站了起来,“你!堂堂四品官员,居然口出秽言!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方京墨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向后一撑,整个人软趴趴地靠在了屏风上,双腿向前一伸,双手抱胸,姿态上毫无违和感。
看着这样的方京墨,陈十七眼睛都瞪大了,“果真是近墨者黑!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嗯?说什么呢?哪里有老鼠?”
万星落翻过栏杆落在了廊下,双手一撑,箕坐在陈十七身侧。
陈十七看一眼方京墨看一眼万星落,二人的姿态如出一辙。再次叹了句世风日下,陈十七便抱着酒杯喝酒去了。
因着过节,秦秋远特意把几坛陈年好酒搬了出来。初时还护着不许多吃,可他没有料到这二人为了偷酒吃,竟将他的酒偷摸换了,还把他拒之门外,洋洋洒洒的大雪,就让他在院子外面站着,简直是岂有此理!
“又偷酒又偷酒!难不成是前世的耗子精掉油缸里淹死转世不成!”秦秋远抢过了陈十七面前的酒杯,一饮而下擦了擦嘴斜倚在食几边,“我看这雪就差不多了,不如就在这院子里支架子好了。”
“要在这院子里设庭燎吗?”
陈十七听到这话也不去计较他偷喝自己的酒还骂自己耗子精了,抓了两把蜜饯丢进了嘴里。
“自然,你这里最暖和了,庭下那块园子正宽敞着,只要把万潜堆得那坨清理掉就行了。”
万星落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我的雪人哪里丑?至少有鼻子有眼睛,五官端正,你的呢?缺鼻子少眼睛,雪人二字,只占了一个雪字。”
“你见过谁堆雪人还堆上耳朵的?你可当真是雪人。简直是雪人成了精,小心晚上他去找你。”
秦秋远起身往万星落身边去了,转头看一眼对面的雪人,下一息就变成了一堆雪。倒是真应了万星落的那句话。
始作俑者嘿嘿一笑,“你瞧,这不就有地方了?”
秦秋远的剑再次忙碌起来,万星落脚下一滑飞到了对面。
战场又移回了园子,一紫棠,一水蓝,两抹身影在雪地上下翻飞。
陈十七把着栏杆拍手叫好,方京墨也往这边挪动两下,轻声道,“如此,可以搭架子的地方就更大了。”
“省了程叔差人打扫了,岂有不好的?”
最后当真应了陈十七的话,那处园子十分干净。只是为了安全起见,程叔将庭燎设在了庄子前院的空地上。
雪三三两两地下了一个时辰,一阵北风刮晴了天。程叔着人送来了几块磨得平整的桃木板,让院子里写字好看的提上字好挂在庄子门口,又送了些画纸,做二神画像之用。
有了新的玩意,万星落和秦秋远就罢了手,回屋换了衣服与陈十七往书房去了。好在书房宽敞,由着几人折腾。
方京墨站在书几一侧,靠着窗边边赏景边留意手里的书卷。陈十七坐在书桌前,挽着袖子仔细研磨,时不时地对万星落口里的诗词做些解说。秦秋远趴在小食几上,盯着眼前的酒具,嘟囔着那句酒迷酒迷瞪。
“我墨都干了,你们想好谁来下笔了吗?”
万星落上前接过,提起笔对着桃木板就是两笔,不过片刻,“神荼”“郁垒”二词分别落成。他还仔细欣赏一番,吹了吹,递到了陈十七面前。
“怎么样?为师的字是不是字如其人?”
“确实字如其人,人不正经,字也不怎么样。”
秦秋远吊儿郎当地过来,抽了两块木板,提笔就写,也是片刻就将木板还给了陈十七。
这两对放在桌子上一对比,乍一看各有不同,但细细一品。
方京墨摇了摇头,“你们二人落笔刚劲有力,雄健洒脱。只是,庄子的横匾是秦娘子少时所做,其中不乏女子柔情,若是这样的字挂在门前,倒是毁了两个人的字。十七的字是秦娘子教的,自然是最合适挂在庄子外面的。”
“笑话我不如直说,还要让我丢一整年的人。”
陈十七嘀咕着接过了万星落递过来的木板,略一思索,轻巧落笔。
“果然是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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