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逝

四个人在梅园里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皇上与皇后要回宫了，云廷与青落也欲告辞。

皇后示意皇上与云廷到前方等一下，自己有话与青落讲，青落闻言同皇后走到一旁。

皇后拉着青落的手：“我自小无姐妹，今日一见你便喜欢，我当你是妹妹一般，你就叫我一声姐姐吧。”

青落听皇后这样说便不再拘礼，她对皇后笑道:“素衣姐姐。”

皇后听青落这样唤自己也心下高兴，可笑容却里有些微的愁绪:“难得我们姐妹初见便如此投缘，我想多留你一会，可惜天色已晚你们必须出宫去了。今日一别后，不知何时再能见面。”

青落忙说：“姐姐何出此言？只要你不觉得厌烦，我可以常进宫去看你。”

皇后的目光越过青落望向等在一边的皇上与云廷身上，微微笑道：“我自是高兴你来的，能有个人与我说说话。可若你进宫勤了，有些人就该多想了，对你、对云廷都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皇后轻叹一声，看着那一园的梅花微微有些失神：“看这花开的多好啊！不知明年是否还会开得这般明艳？”

青落觉得皇后的神色似乎有些哀伤，不由地上前宽慰道：“素衣姐姐，人都说梅有傲骨，愈老愈精神，明年这些梅树开的花只会更加傲雪凌霜、冷艳芬芳。”

皇后闻言笑了：“那明年你一定要来看看这梅花。青落，我一直把云廷当弟弟看待。他从未如此在意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他带到这梅园里来的女人，可见在他心里你有多重要，我看得出你也是爱他的，希望你们以后无论如何都能相知相守白头偕老。我未竟的心愿，只盼你们能替我实现......”

皇后声音愈来愈低，恰一阵风吹来将她的最后一句话吹得有些缥缈，青落听得并不甚清楚，她只觉得皇后的面上似有凄婉一隐而过，但心想又许是天色暗自己眼花看错了。

养心殿中，一身明黄衣衫的男子正在专注地画着一副梅花图，画上白雪皑皑，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一棵苍劲的梅树迎着风雪朵朵红梅梅竞相怒放，一个身着红色斗篷的女子带着笑意站在雪地里，她怀抱着一束梅花低头轻嗅着。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身上一暖被披上了一件貂皮大氅，关切的声音传来：“皇上穿着这样少，当心着凉了。”

云溪顺势握住来人的手，“朕不冷，倒是你手怎么这样凉。香调好了么？”

“嗯，皇上过来瞧瞧。”素衣给云溪系好大氅浅笑着拉着云溪的手走到一旁的香几旁，香几上摆放着一个三足铜胎掐丝珐琅香炉，下配着檀木底座，炉中有几颗香丸置于银叶上隔火熏着。有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

素衣用手在香炉上方轻轻拂了拂，“皇上，您闻一闻。”

云溪凑上前去，深深吸了一口赞道：“好香!果然有梅花的香气！”

素衣笑道：“梅香清远却难长存，虽折在瓶中风干保存却已只得梅形失了梅影。臣妾翻阅书籍仔细比对了流传的十几个梅香方子，以丁香作为主香，再用沉香、檀香、龙涎香、麝香四大香来定住香气，再依次调入甘松、零陵香、藿香等香料，经过数次试验，才做成了这与梅香无二的香来。臣妾给它取名为‘梅魂’。点燃此香，即便是在梅花凋谢的季节也仿佛置身于梅林中感受幽香清旷的意境。”

云溪不由拍手笑道:“极妙，你有梅之香朕有梅之韵，素衣，你且来瞧瞧朕画的这副美人踏雪寻梅图怎样？”

素衣与云溪手牵手并肩站在案几前，她靠在他肩侧浅笑道，“皇上把臣妾画的太美了，臣妾哪有那么好？”

“在朕心中，无人能及你。朕永远记得你初入宫时那灵动明媚的样子。那日父皇选你做了朕的太子妃，他让朕带你到御花园里走走。朕一路上沉默寡言只顾低着头走路不和你说话。你走着走着突然喊住了朕，然后爬上树去折了一枝柳条儿一本正经地递给朕。朕疑惑地接过来时发现上面竟趴着一只蝉，蝉突然放声鸣叫，把朕吓了一大跳。你看着朕狡黠地笑起来，那声音就像清脆的铃铛一样悦耳欢快。朕从没听过那样动人的笑声，像一阵春风般吹进了这沉闷压抑的皇宫，也吹进了朕的心里。”

“皇上还记得呢!那是皇上与臣妾的初次见面，”素衣展颜道：“臣妾回去后被父亲好一顿责怪，说我性子太野了把您给吓到了!还罚臣妾一个月不许出门，在家练字修身养性。”

“唉！原来的你是多么的明朗活泼，可入宫这些年，朕眼见着你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沉默。”

云溪心疼地抚摸着素衣的脸庞，“是朕没有保护好你，总让你受委屈。”

看着身边之人清朗的眉目中漾起一片疼惜之色，素衣心中泛起阵阵酸涩，她若有似无地叹息一声：“皇上，昨日您不应该与太后争执，她毕竟是您的母后。”

“可是，朕怎能忍心让母后把你关进冷宫呢？明明不是你的错。贵妃一向对你不敬，又借故责打你的乳母来挑衅皇后的威严，你身为皇后有总理后宫之责，她以下犯上理应受罚。况且，你只是罚她在寝宫内反思，并无其他过激之举。”

“臣妾心里很高兴您能护着臣妾，可是，太后责怪您，镇国公也联合朝臣不断向您施压，你若再与他僵持下去，以他的狠辣臣妾怕他会作出对您不利的举动。这些日子看着您寝食难安，臣妾真的心疼。为了朝堂的稳固，臣妾愿意去冷宫，就请皇上不要再为难了。”素衣轻轻靠在云廷身边，目光柔柔地望向他。

“不，朕绝不允许！”云溪搁下笔拉着素衣的手，望着她的眼睛斩钉截铁地道：“若不是朕，你怎会遭受这些责难。朕知道自己是个无能的皇上，处处任人摆布，可这一次，朕说什么也要保护你！哪怕是与母后翻脸，朕也决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素衣闻言动容，她知晓云溪定会这样，嘴角不由扬起一抹苍凉的笑意，她依偎进云溪怀中，伸手一遍遍地抚摸着他略显苍白的面孔，心中纵有万般不舍却愈发坚定了心中的那个念头。

赏梅后几日，天色依旧阴沉沉的，雪也是时续时断。

上次赏梅时，皇后折了数枝含苞待放的梅花送与青落，并教她让花保持长久之法。这几日青落眼见着花骨朵渐次开放心里十分欣喜，准备等全部开放后按皇后所说的法子将花烘干长存。

哪知今早起来，发现昨日还好好的梅花，今日却几乎尽数凋谢。她正郁闷得看着一地的落花，却见云廷寒着脸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见云廷一言不发地坐到榻上，垂下头两手撑着膝，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青落心下一惊，忙上前扶着云廷的肩膀，用力把他的头抬起来，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出了何事？”

云廷双目中顿时涌上了一层泪意，他面有恸色，一下抱住了青落，将头紧靠在她胸前，语气哽咽：“皇嫂走了！”

青落猛然一惊：“你说什么！素衣姐姐怎么了！”

“今日一早，侍女侍候皇嫂洗漱却发现皇嫂不在寝宫中，四下遍寻不到，便禀告了皇兄。皇兄心下一想便知皇嫂定是去了梅园。岂料，待皇兄寻到梅园时，却发现皇嫂含笑倚在梅树下，怀中抱着一束梅花已然没了气息。四周的白雪被染成了红色，她旁边还留有一张字条，上面以手沾血写着‘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皇兄一见当时就吐血昏死过去......御医诊断，皇嫂是割断了筋脉血尽身亡的！”

青落猛然想起那日皇后所说的话！她喃喃自责道：“我怎么这么蠢啊！竟没听出她早有赴死之意!素衣姐姐......”

“皇嫂那日与你说了什么？什么叫早有赴死之意？!”云廷猛然抬头，一脸悲怆。

“那日，我隐约听她说完成什么心愿，此时想想，她那是说的应该是‘未竟的心愿’！可恨我当时并未听清，否则......”

虽只见过一面，却与自己相当的投缘，想到那个气质冷然，有着梅一般傲骨的女子自此消散于天地间时，青落心中阵阵黯然。

多少人艳羡那龙楼凤阁内的富丽堂皇骄奢糜侈，可迈进那重重高墙后却是日日月冷风寂青衫泪湿，要么适应那里，变得同那里一样污浊不堪，要么便是消逝在那寸寸阴谋步步诡计之下。

“皇嫂待我就像亲姐姐一般，还记得她刚入宫时也不过十二岁，笑着她拉着我的手说你是皇上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她总是同皇兄一起护着我，孙氏因此总对她没有好脸色，常找理由苛责她。她因为我不知被孙氏罚跪了多少次！都是孙氏兄妹害死她的！若不是他们利用小产的事情步步紧逼皇兄废后，皇嫂不忍皇兄为难才自戕而亡......”

云廷突然握着桌上的茶盏，目光森然一字一顿道，“我云廷在此发誓，终有一日，要孙氏一族如同此杯！”

一声闷响，碎片从他指间纷纷落下，殷红的血一滴滴淌下，落在破碎的瓷片上触目惊心。

半月以来，皇上一直称病罢朝将自己关在养心殿谁都不见，送进去的饭菜也全被扔了出来，只要送酒进去。孙太后听闻皇上如此，急忙摆驾养心殿。

养心殿中，奏折七零八落散了一地，地上堆着数个空酒壶，云溪靠在龙椅下方胡子拉碴目光无神一口接一口的朝嘴里灌着酒。

孙太后见他如此颓废怒意顿起，她疾步上前，啪地打落云溪手中的酒壶，“皇上!”她沉声喝道，“你看看，你还有个一国之君的样子吗!”

云溪呆呆愣愣地看了孙太后一眼，然后慢慢地爬过去把酒壶捡起抱在怀中。

“你！”太后怒气冲冲的从他手中抢过酒壶狠狠地摔在地上，“哀家让你喝！”

云溪见酒壶摔碎了，无神地盯着地上的碎片， 他发了一会愣便朝那些散落在地的空酒壶爬过去。他将空酒壶捡起来摇一摇，然后将残酒往口中倒，倒完了扔掉，再捡起一个。

太后忍无可忍，大步上前“啪，啪”劈头便是两记耳光，“为了一个女人，你竟消沉至此!你置江山社稷于何地！哀家今日就要打醒你！”

“呵呵呵呵......”云溪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仰起头用无神的眼睛望着孙太后，“江山社稷？那是朕的江山吗？是母后您和舅舅的江山！朕就如同傀儡一般，你们说什么朕都必须听，必须照做，不能有任何反对意见，朕还是大齐的皇上吗？”

“胡说！皇上根基还未稳固，需要镇国公辅佐......”太后沉着脸怒容满面。

“母后！朕今年都二十七了，不是小孩子了，还要什么辅佐......朝堂上事事舅舅说一不二不容置喙，朕有什么？朕什么都没有！朕只有素衣！母后，为什么朕喜欢的东西你们都要毁掉！幼年时，朕喜欢一只小鸟，可您说玩物丧志，硬是把那只鸟的翅膀折断喂了猫；十岁那年，就因为朕的伴读给朕抓了一只兔子，您便生生打死了他，把那只兔子煮了让朕吃下去......那只兔子是那么可爱，您可知，朕当时有多难过!素衣十二岁进宫与朕朝夕相伴，是她让朕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她了解朕的苦闷，与朕心意相通，可就因为她不肯顺着您的心意，你们便逼死了她！”

云溪哭哭笑笑，状如疯癫一般，“朕的素衣，朕恨你们......恨你们......你们走，朕不想见到你们......”

孙太后见云溪不听劝，却也无计可施，她只能又气又怒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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