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严寒大雪,屋内围炉温暖,时近子时,灯火通明,几人坐在太师椅上。墨初雪身披风衣手中抱着汤婆子,坐在墨镜棋身旁,她先是将关于德妃之事全盘托出。
含糊其辞地将千机阁从中抹淡,她终究不愿家人与千机阁有太多瓜葛,江湖朝廷混乱不堪,还是莫要蹚浑水。随后又同墨镜棋聊起如今朝政上的大事琐事,身为父亲,他从未觉得女子不应摄政,而是一直以来都是支持着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如今朝中局势多复杂,而陛下也意图从他手中夺走兵权,许多老臣也都辞官告老还乡。多方势力也在不断被削弱,前几日又将几位臣子贬谪,都是年轻人,满腔抱负地提出变革,却遭如此对待。这般处境的墨镜棋头上仿佛时刻悬着刀刃,不知何时落下,处处谨小慎微——恐天下大乱。
不过他自己也知晓,终有一日是要远离朝堂的……只是他要将兵权交出去之后,后继有人了,才能放心辞官。
祁韵儿和苏轻聊两人围坐在火炉旁暖手,说着体己话,劫后余生定然是要好好叙旧。而墨初雪正捧着汤婆子等阿缅和素桐来,她要在将军府上待几日,若是素桐不在身边,若是无人在意也就罢辽,唯恐被人察觉。而众人皆知太后已故,决不可让他人察觉出苏轻聊的存在。
火炉中燃着星火,祁韵儿牵起苏轻聊的手:“好不容易出来,不如在将军府多留些时日。”
她偏头看向墨初雪,问,“初儿,你看这多留几日也不耽搁的,可好?”
墨初雪面露无奈,轻叹:“今夜便要送德妃娘娘离京。耽搁不起,天子脚下多误一时,便多一分忧患。如今,除却我等至亲至信之人晓得此事,绝不可让其他人知晓。”
既然话已至此,那祁韵儿不便多说些什么,只好颔首:“言之有理,那我便不耽搁诸位要事,人活着便好,要相见日后总有机会的,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闻言,苏轻聊在一旁轻拍她掌心,安抚她:“待我安顿好了,便与你通信,到时若要见我,岂不易如反掌。”
说罢,有人扣响门扉,应是他们回来了,墨初雪拢了拢风衣,起身去开门。呼啸而过的寒风吹起她鬓发,拂过面颊,如针刺般细微的疼,险些让她睁不开眼,屋外大雪飘散进屋内,迎面细雪落入她衣衫,如同细雨相迎。门外的素桐冻得面颊双手发紫,不住地发抖,她立即脱下风衣披在她身上,将人带进屋。
回眸见阿缅一人站在雪中,衣袍落雪,青铜面具遮住容颜,眼眸也藏进无尽夜色里。
两两相望,墨初雪朝他招手,轻声道:“屋外冷,你也进屋来吧。”
阿缅步入屋内家主二人都愣住了,墨镜棋看着他的装扮,又瞥向他腰间的令牌,这是千机阁的人。他眉头蹙了起来,照墨初雪的话,她不过是和千机阁萍水相逢,巧逢他们出手相助罢了。可眼前架势,怎会是萍水相逢四字如此简单,她和千机阁之间究竟有何瓜葛,又为何隐瞒。
墨镜棋望向她,恰巧四目相对,她抿起唇朝他牵强地一笑,眼中惶恐不安,墨镜棋只是低叹,也并未出声,只是剜了她一眼——秋后算账。眼下还是将人护送离京更为重要,收拾好行囊,众人撑着伞站在大院内。
大雪纷飞,眼前一片朦胧,墨初雪伫立在此,发间沾雪,眉间殷红梨花在雪夜之中,分外惹眼。仿若霜寒点梅、傲雪凝霜,她便是霜雪化物,生于初雪之日、名为初雪,便是此生解不开的缘。
祁韵儿泪眼相看,攥住苏轻聊的袖角,不忍别离。墨镜棋上前揽住她的肩,在她耳畔低语几句,缓慢、迟钝地她将手松开,笑着送人离开。
“就送到此处吧,”墨初雪道,遂又望向阿缅,“陛下派来的看护呢?”
阿缅闻言,朝她作揖:“回姑娘,人已安置好。”
墨初雪微微颔首,辞别之后,便带着苏轻聊往府外走去,马车已在此处恭候多时,是阿缅带来的。扶着苏轻聊踩着阶梯上车,转头对阿缅说:
“千机阁在京城以外,有几处据点,先将德妃娘娘送往据点安顿一阵子,再为日后做打算。”
“据点?那可多了,墨姑娘不如细说一处地方,若是想不到……千机阁有一处最大的据点,您是去过的。”阿缅略带试探地说出后半句。
墨初雪眉头蹙起,仔细地回想这两年自己在江湖中去处,长路漫漫,她途经的地方实在太多,如何也想不出是什么,便问他:“我去过,是哪?”
阿缅不紧不慢地吐出两字来:“摘楼。”
不曾想短短两字,勾起墨初雪两年前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那段光阴岁月让她成长了许多,也是彻底明了世事皆不易,平民更是如此。她当时便疑惑,怎会有人会收留两位穿着锦衣华服的人,来店里讨活,可盘缠亏空在即,她如同抓住最后的救民稻草,谁知这一路,竟都是在萧凛然排布之下。
她不敢想自己究竟承蒙了他多少照顾,萧凛然必然知道她倔强、顽固,才不舍得同她说。如今便觉得亏欠,又不知他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对自己坦诚一点、哪怕一点,也无妨的。
“这个萧凛然——”墨初雪愁眉不展,心头委屈、愧疚,又有压抑着难以言喻的痛,五味杂陈,她朝阿缅作揖,“罢了,就去那吧。阿缅,此行由你一路相送,有劳了。”
阿缅摇头,回礼:“墨姑娘客气。”
“走吧。”
马车缓缓向前,她站在原地望着,任由肩上落雪,她身着白衣,披风连帽覆身与青丝,衣上绣梨花,仿佛融入雪色之间。低头看着马车轱辘前行,雪地留痕,再抬眼,车已走远,墨初雪面露愁容。
眼前风雪漫天,尽是缥缈,思绪如霜,凝结消融,她迷了眼,分不清前路对错,只叹分别,是离愁。
初冬晚夜凉,前行难思量。
大雪落三日,初停。
太后出殡,迎着大雪纷飞,送行的队伍漫长,纸钱烧烟,与白皑皑雪地大相径庭,烟雾从此地越飘越远。忽来一阵风,一切如云烟,消散后便再也回不来,就像有人远走他乡,不问归期。
洛遥自小就是如同她的名字那般,逍遥自在的人,从不惧外人如何看、如何评说,分明可以今生今世,都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学武功、骑射,却相继没了爹娘。墨初雪想起了一个人,原本也是多恣意,却沦落到厄运多磨,命运好似纠葛在一起,多相似——萧凝霜。她们的宿命何其相同,都是公主身,却没了父母,唯留亲哥哥。
可萧凛然不会丧尽天良到,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曾放过,洛凤城已经变得不人不鬼,不知何时疯魔,为朝权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
墨初雪在将军府住了小半个月,将自己的生辰也过了,吃下一碗阿娘煮的长寿面,祈愿顺遂。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如今,她也十八了,年岁更迭,从不待人。
又因为要处理洛遥嘱托她的事,再度回宫来,这一入,再想出去恐怕难如登天。回到若初院后,黛衣知晓她生辰刚过,送了她一个平安符,说是宫里寺院里为她求来的,据说特别灵验。
她终是见了洛凤城,在御书房内,她行跪礼:“臣女参见陛下。”
洛凤城喜出望外,连忙从座上下来扶起墨初雪:“初儿快些起来,天寒,莫跪坏身子,”唤人赐座后,他问她,“初儿今日前来寻朕,有何事?”
墨初雪闻言,又朝他作揖:“臣女有一事相求……洛遥远嫁一事,可还有商讨的余地?”
“朕就知道。”洛凤城低哼,失落中是如他所料,他长叹一声,故弄玄虚地说道,“也不是没有,使臣还未来京城,如今大雪,路途遥远诸多不便。”
“陛下,洛遥是您亲妹妹,你真是舍得放她远嫁?她若是愿意,我也就不在此做说客了,她自小便随性,又是骑马射箭,又是舞刀弄枪,说到底,算不上最合适的人选。再说,如今洛遥连阿母都没了,就不如随了她的意,让她自己远走高飞,去哪都好,也算成全这可怜的姑娘。”
墨初雪试图和他用情分商量,洛凤城眼中思绪不明,这么多年,他最上心、最不放心的便是他那个妹妹,也是最不舍得,他不过是想为她寻个好的归宿。日后是是非非,自然都与他无关,可他那妹妹偏是激进,信奉那些违背纲常伦理的话术,说是什么女子并非一定要嫁人,女子也可为自己而活——这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他停笔看向墨初雪,“初儿,我知你从小便心性与他人不同,你向往自由、向往自我,可你一人行,不代表所有人都行。”
“洛遥又为何不行?她是当今皇帝的妹妹、亲妹妹,只要陛下愿意肯首,这天下有她去不了的地方和见不了的人么?我也不求自己能帮到谁,我不是英雄,也不是大善人,没有兼济天下之所能,可我只是想,我自己看着长大的姐妹,能好好地活这么一回。”
墨初雪所言字字铿锵,宛如利刃,刺向他的心,割下血肉一片。她双目中是祈求,是他多年不曾看到她所依靠他的模样,实在久违,竟不知作何言语。
她沉默不语,在等他作答,换句话说在等他心软。御书房内漫长缄默,今日又下雪了,屋外寒,屋内刺骨凉。墨初雪心中忧伤,即便步步为营,可依旧诸多无奈,她面对眼前人,同是位卑者。她眼前仿佛生出牢笼,困住她,将她深深禁锢,无处逃脱,那是无可逾越的天。
片刻,洛凤城抬手拧了拧眉心,遂摆摆手:“罢了,朕在初儿面前,何曾赢过什么,随你的意好了。”
闻言,墨初雪倏然眼睑湿润,她拂袖跪地,却不卑不亢,那根傲骨清晰可见,她叩首:
“臣女……叩谢陛下。”
自从洛凤城肯首后,像是怕他突然反悔一般,洛遥马不停蹄地收拾好行囊,特地戴上了她的红缨枪,此后若无故,她绝不会再回来了。她骑上了自己的马儿,往宫门去,眼前虚虚实实,迎风而去,马儿越跑越快,像是要带她逃出囚牢,解脱枷锁,奔向她的自由。
宫门。墨初雪早已在此恭候,洛遥翻身下马来,将将便要跪下谢礼,被墨初雪眼疾手快地搀扶住。悄悄往她手心塞了张字条,拉住她的手,语气中是做阿姊的语重心长:“此行一路山高水远,宫外也有诸多大是大非,要看得清才行,定要照顾好自己,阿姐不能作陪了,珍重。”
洛遥不着痕迹地将字条收回袖中,眼眶不知觉的湿润:“阿姊,你也珍重,宫里是非众多、纷争多,一方天地,出也出不去,珍重,一定珍重。”
两人道别后,洛遥一路向南,打开字条,字字句句令她错愕,难以置信,却还是往信笺上的目的地去了——摘楼。
一路快马加鞭,她亟不可待地亲眼所见,她的阿姊从来不会骗她,本是半个多月的路程,她走了十来天便到了。受人一路指引,她到房门前,指尖发颤,缓缓地推开房门,见屋内坐着的女人,和其熟悉。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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