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夜浓,熏风未歇。
时至晚秋,若初院内的梨树,枝桠凋零得所剩无几,风吹得愈发响,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墨初雪身上的衣衫愈见厚起来,外披茶白羊绒长衫,衣上绣莲花。这日子离初冬不远了,今年不知何时落雪,京城初雪过后,她的生辰自然不远。
炊烟袅袅间,她都已芳华十八了,回望当初离开京城之时,她也不过刚及笄,三年烟雨岁月,早已物是人非。这三年,两处王朝易主,宫墙内外,翻天覆地,而她那时又怎想到,自己会被困于四方大院之中。心中无限感慨,如今仿佛身处沼泽地里越陷越深的自己,以此名为王朝江山的沼泽泥潭。
太后方才去世,如今入棺尚未合棺,她要在合棺之日,演一出狸猫换太子——将苏轻聊救出来。
“阿缅?”墨初雪唤了一声。
下一瞬,便有人从悬梁跃下,阿缅作揖:“墨姑娘,有何吩咐。”
她合上窗扇,坐在太师椅上,语气温和中缱绻犀利:“我要你,去替我寻一具女尸,是谁不重要,最好是些不起眼的角色,我要她当替死鬼。明晚,我便要见到尸首。”
女尸?这宫里每日都在死人,多得是死在角落无人知晓的尸首,各种死法,无奇不有,甚至无人记得住他们的姓名。在这里,要一具女尸并非难事,只是不知为何如此,寓意为何。即便阿缅不明白,却还是应下:“是,属下领命。”
翌日入夜,临冬暮色入得早,夜黑风高,天边云雾成团,将明月遮掩,亦不曾有一粒星。
墨初雪到素桐的屋内,向她要了件衣裳,并嘱咐说,她在此处莫要走动,临近子时会有人来接应她,切莫入了睡。又唤她传话给黛衣,近几日墨姑娘回府,若初院内不见任何人。素桐虽听得懵懵懂懂,却还是颔首,答应下来。墨初雪并未多留,而是转身就走,她并未走若初院大门,而是跃上屋檐,踏月而去。
与阿缅在承德宫门前相会,他怀中抱着麻袋,里面显然装着人。墨初雪垂眸瞅着那团麻袋,心中平添几缕清愁,皇宫本就是吃人不吐骨头之地,她早已看透,又何来如此忧虑。
缓缓推开承德宫大门,如阿缅之前所言,并无人看守,两人入院后,她转身合上门扇。推开祠堂陈朽的木门,拂去尘灰,眼前便是合上的棺材,按规矩,合棺后不可再开棺。所以,他们趁此来偷天换日也无人知晓。开棺乃是大忌,墨初雪先是在佛前虔诚跪拜后,才上前欲推开木棺,可棺木沉重,她竟一人无可撼动。
见此,阿缅放下女尸,学她跪拜观音,而后到一旁相助,半晌棺木才被推开,露出身穿寿衣的棺中人。面色苍白,恍若真死尸,墨初雪心头颤动,连忙从衣袖中拿出卢氏交予她的解药,喂给苏轻聊。
一面她在低声祈祷:“来得有些迟了,但愿不会真的被闷死在里面。”
半晌,苏轻聊不作任何反应,她心中慌乱,亟不可待地伸手拍在苏轻聊肩头,口中念念有词。却依旧毫无反应,墨初雪指尖发颤,呼吸间急促不稳,她偏头眼眸低垂,哀伤浮上心头。
偏是此时,一声低微的轻咳从棺内传来,墨初雪抬眼对上苏轻聊缓缓睁开的浑浊双目,她长舒一口气:“德妃娘娘,您可算是醒了,我险些被吓破胆。”
方才清醒过来的苏轻聊,神情恍惚,而眼前——是故人。她依稀记得自己是驾鹤西去了,如今又怎会再见故人,她忽而头疼得厉害,不愿思索太多。墨初雪伸手将她扶坐起来,她瞧着自己在棺材内,身上是寿衣,觉得匪夷所思得紧。
“我这是活着,没死……实在是荒唐。”苏轻聊抚摸自己温热的手和面颊,“真是还活着不假,怎会活着呢。”
“德妃娘娘可知自己被人下了毒?”墨初雪牵着她站起身来,跨出棺材。
苏轻聊提着衣摆,思索道:“是猜得到的,我素来身子骨好,若不是被人下毒又怎会如此,可好几位御医都来瞧过,说是无救之法。”
“您可知下毒之人,是谁?”墨初雪问,闻言,苏轻聊先是目色一顿,而后缓缓摇头。
墨初雪长叹息道:“当今陛下,洛凤城。”
如此骇人听闻,她饶是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要害死自己的人,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她从不愿怀着戒备之心去对自己的孩子,却不曾想,有朝一日,被骨肉——背刺。苏轻聊倏然双腿发软向后趔趄一步,稳住身形后,扯出一抹笑,笑得苦涩。
她抬手拭去腮边泪,从未这般悲恸:“初儿倒不如不告诉我……”逐渐忿忿不平地咬牙切齿,目色中悲凉转怒意,“这个混账——害死君吾不够,要拉着我一起下地狱,我怎会养出这样的畜生!当初多好的孩子……成了白眼狼,被那帝王之位蒙了眼,连亲眷都可以弃如敝履!”
墨初雪怔愣一息,原来苏轻聊知晓裕庚帝中毒之事,她从来都无比清楚,洛凤城究竟是怎样的嘴脸,怎样的道貌岸然,他像是原野的苍狼。却还是无可挽回,那人已不知何时踏上不归路,她原以为他们只是王位之争,自古以来,帝王家便是如此。
可苏轻聊从未想过,剑锋竟会刺向自己,果真是自古帝王多薄情,连生母他都不放过,哪怕这么多年的恩情,都如同灰烬。
“德妃娘娘息怒,这也正是如此,才让您能看清身边人。这毒药被人掉了包,是假死之药,才让我们有机会救您。如今,莫说这么多,您将衣裳换上,假借素桐之身,我们送您出宫。”
墨初雪安抚着苏轻聊,转而从大袖里拿出叠好的衣裳,让她将寿衣换下来,穿上素桐的衣裳,将寿衣给那位素不相识的姑娘,虽已是死尸。遂墨初雪从自己发丝间取出一只木簪,将苏轻聊头发挽起来,藏不住沧桑华发,她指尖画圈缠住白发,稍稍用劲,发丝便脱落在她掌心。
一旁的阿缅,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他已将换好寿衣的姑娘尸首,放进棺材里。墨初雪望向那张年轻的面孔,那姑娘长得如此稚嫩,十四五岁的模样,她又是谁家的孩子……来这人世不过十几年,便匆匆离开了。她蹙着眉,心中怜惜,她伸手轻抚早已冰凉的额头,须臾,指尖颤抖地缓缓收回。到头来,不过哀叹一句,人各有命。
墨初雪低声问:“这姑娘,是怎么死的?”
“溺死的。”阿缅如实应答。
无人知晓是她自己寻死,还是遭人陷害,只晓得,一条人命,就这么没了,仿若云烟,风吹去,烟消云散。
她眼中是慈悲为怀者的痛惜,苦涩地笑了下,轻声道:“这姑娘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风光的时刻,竟是在死后的葬礼上。不过风光过这么一回,也算值当,合棺吧,送她上路。”
试问前路如何看,只叹生死两苍茫。
自古有人生来,命比千金,高不可攀;同样有人生来,命如草芥,不值一提。人亦如此,世事亦如此,权贵者下不去的万丈高台,却是位卑者毕生所念。宫门大院,红墙绿瓦,是围困者拼尽全力想翻越的牢笼;荣华富贵,万人之上,是外围者机关算尽想挤进仙台。
人终究被生逢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可万物归宿,化为灰烬。
正值夜色浓密,瞧不清苏轻聊模样,她便低着头跟在墨初雪身后,阿缅离开承德宫后便于她们兵分两路,他回若初院带真素桐出宫。踩着阶梯上马车,护送她们离开皇宫的人,就是洛凤城派来盯着墨初雪的。他不认得墨初雪身边的婢女,自然不在意身后跟着的,是真是假,车轮缓缓前行,轱辘地留下两道轨迹。
宫门开了又闭,苏轻聊指尖挑起小窗的帘布,看着外面灯火通明的京城,十多年了,她终于离开了那座宏伟的宫城,再次身处宫门外,恍如隔世。于她而言,自己是真的死后复生,上天有眼,让她再活了一次。她本是注定在宫门中了却余生,此生再不见红墙外,这死生一回,才能看见时过境迁的人世间,究竟如何。
眼前虚虚实实,如梦似幻般,她此生已过半,何为期盼,早已虚空,可如今,她竟生起了仿佛年少时般的向往。
墨初雪望向她,面上是释怀的笑容,双目思绪无限:“终于出来了。”
这话,对她也对自己说。
她也一同感慨,微微颔首:“是啊,人能活在这人间,真好……活着,真好啊。”
一路直至将军府,她都舍不得放下遮帘,便看着一路风光。在她心中这万物鲜活,任何东西都是新奇的,她仿佛是探究的孩儿。站在将军府大门前,苏轻聊竟生起几分局促,故人再见,她活生生在他们面前,身上温暖,不知他们会作何反应。许是会被她吓得不轻,思索作罢,她却眼中湿润,忧伤犹如一阵大风,刮得猛烈也毫无理由。
墨初雪抓着门上虎头,扣响大门,不多时便有人来迎他们,家丁见是自家小姐,面露惊喜,连忙将人请进府内。而后一路跑进内院,口中吆喝着——小姐回来了!
二人走过长廊在前堂候着,半晌,祁韵儿率先从内院出来,拉着她的手,“上回匆忙,来不及仔细瞧瞧,如今真是,怎么这么瘦,阿娘都快认不得了。”
“真的瘦了?前几日我见傅侨,她也说我瘦了。”墨初雪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的脸。
“你不觉着,我们一瞧便知你瘦了,这些日子,真是受苦了。那宫里,本就不是我们初儿愿意待的地方,如此为难,怎会不瘦。”祁韵儿的话语间,满是慈母忧心。
墨初雪轻拍她苍老得皱起皮的手,指尖顿住,再一眼,恍然发觉,真是岁月催人老。
她颇有兴致地微笑道:“先不说这些,您看看,我带谁回来了。”
说罢,她身子一侧,身后的人就静静地站在那,双目平和地望着祁韵儿,虽是从未有过如此素的衣着,但面容不骗人。这般熟悉的脸,怎么会认不出来,祁韵儿惊骇,她唇间打着颤,晃晃悠悠地走近她,瞬间便是双眼泛着红,泪落得悄无声息。
祁韵儿渴望触摸眼前人,却不知先碰哪好,手便在半空中颤抖不停,哽咽道:“这、这这,这……”
苏轻聊伸手牵过她,再带着她冰凉的手,覆上自己温热脸颊,勾唇一笑,泪就涌出来:“活的,我还活着,还活着,就在你面前。”
一时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述,唯有二人相拥而泣,感叹逢生时。
倏然吹来寒风,墨初雪向外望去,天上飘零,细雪纷飞。她走出去,瞧着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场面,伸出手,欲抚上漫天细雪,一滴冰雪落入指间,转瞬消融。
水从指缝中流淌而下,她望着晚夜云边:“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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