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然最终还是坐上了王位。
龙袍冕旒穿戴在身,繁琐沉重,从今日起他所背负的,是整个国家的兴废存亡,从此江湖如陌路。一步步走上无数人瞻仰的位置,他惭愧,当众人跪地叩首,他更是惶恐,却还是表面云淡风轻地抬起双手。
站在高处,他看得远,平添天下皆入我麾下的错觉。萧凛然深知,天下不是君主一人的,更不是谁家的,而是黎民百姓、天下人的天下。他可举一人之力,如何将天下归还给天下人,让天下为公,任何家不得据为己有。他尚且做不到,可他相信终有一日,会有那天的。
这所有本不属于他,就像他也不属于这里——他属于自在的江湖。
君若顾天下,故人还复来。
初上朝,有人进谏,南疆洪涝,足足七日无人治理,庄家农作俱损,恳请王上下令。他不得喘息,国家诸多大事、琐事需处理,下朝前他便下令派兵,前往南疆疏通河道,处理内涝。并命下派知府、知州,以及供应口粮、药材,洪涝过后,谨防瘟疫。
方才下朝,偏殿更完衣,步入御书房已有七八位青衣、红衣的臣子候着,见他来叩首跪拜。他轻叹一声,道句无需多礼,便落座一面翻开奏折,一面听臣子谏言……半晌,他将奏折放下,仔细听臣子所言。
两个时辰,浓茶不知换过几盏。
众人才从御书房退出来,萧凛然才得以喘息,他阖上眸抬手拧了拧眉心,疲惫席卷过他全身。做君主边要做明君,心系天下,便得吃得起辛劳。正当他以为自己,可以安心地批阅奏折时——萧凝霜入了御书房。
她看见御书房里没有外人,也便没有行礼,她坐在太师椅上,还没来得及说话,萧凛然就停笔问了她一句:
“日后想去何处?是留在宫里,还是去寻找,你从小就琢磨不透的自由?”
萧凝霜的目光不再如同从前那般明亮,思绪藏匿其中。发髻间不再是金钗玛瑙、流苏步摇,而是玉篦银钗,她昔日佩戴的流苏,令人眼花缭乱,如今只是一支银簪流苏垂落右耳。从前衣衫明艳,人比花娇,而今只是绛紫霓裳,衣摆间绣着大片玉兰花。
其实她来御书房亦是为了此事,不曾想他先点透。
“这宫里的日子过久了,实在叫人厌倦,如今落得父母双亡,真的不想再如此了。痛得多,是是非非也就不重要了,皇兄也成了帝王,唯独我什么都不是,倒不如出宫去,远离这里,去哪里都好。”
她眼眸低垂地轻声说着,扯了扯嘴角,悄然红了眼眶。
萧凛然苦涩地笑了,一步步走到如今,家破人散,不知是哪里错了。御书房内气息低沉,前几日才缓和的悲戚,又漫上来,电光石火间,散得太快,来不及抓住就失去。
须臾,他肯首,语气温和道:“那就离开这里,皖亭和你一起走,你们两人之间的事,如今爹娘不在,我也不好插手,出宫去做一对平凡鸳鸯,”闻言,萧凝霜面上几许红晕,他唇间一停,“走之前记得,带他一起去看看爹娘。”
萧凝霜倏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一尺之距,跪了下来,萧凛然面色讶然地起身,想制止她:
“凝霜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是我妹妹,跪我作甚!”
可她却跪着缓缓摇头,目色中满是惆怅,说:“哥哥且听妹妹把话说完。”
“至此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从前妹妹总是觉得哥哥不好,哥哥骗我,哥哥从不会来看我一眼,心里真的很埋怨哥哥。如今妹妹知道,哥哥身为皇子诸多无奈,便再也怨不不起来,这么多年,不过是我自己在和自己较劲儿。哥哥你现在是妹妹唯一的亲人了,一定照顾好自己,妹妹无憾了。”
说罢,她便朝萧凛然扣了三下首,她双目蓄满泪水却依然勾着笑。萧凛然怔在原地,心中密密麻麻的刺痛,他第一次离开麟蜀时,她才四岁,转眼间她已不再是小姑娘。
时光偷走了很多东西,都不曾还回来,却馈赠以岁月而不同的经历和长大的人。
他绕出面前的长桌走到她跟前,搀扶她起来,“其实凝霜是否怨我,我这个做哥哥的,早已经不在意了,只要你能平安,我就对得起阿娘,我答应过她的。”但我还是食言了,没有照顾好她。
“今日辞别,兄长珍重。”
萧凝霜后退一步,朝他作揖。
他瞧着目色凝起,也朝她作揖道:“借言,珍重。”
离开时,她频频回头看他,眸光流转不舍,萧凛然见状挥挥手,让她放心离开。那抹倩影消失在漫长宫道里,他回到御书房,匆匆用过午膳后批阅奏折,他如今坐上王位,才知帝王不好当,才懂得萧寄勄曾经,处处谨小慎微。如是的重心,应放在整合如散沙的臣子中,青家绝了之后,朝权大半势力没了主心骨。
萧凛然若趁此打通进去,对内笼络人心,加重集权,对外放宽政策,降低税率,广招人士和兵将。今年科举在即,他要看看,有哪些颇具才情之辈冒出头来,奏折批阅完,夜已深。
宽衣窥镜,发已衰白。
在这宫里,是非恩怨、算计平生,熬得他生出几缕华发,五官又深邃少许。仿若他在一夜之间,变老了。
今夜月色浓,天如泼墨,难消融。不见星辰不见云,唯有望舒,留下人间几缕温明,湖面落树影。
他的心里住了一个人,路太迢迢,寄去思念不容易。这段日子,周遭发生太多苦不堪言的事,兜兜转转,他也无可逃脱命运中的禁锢。
他不知如何同她说,自己也成了帝王。她如此向往江湖与自由,究其一生,不是为了从一个王朝迈入另一个王朝。
他怕自己,被她像看仇人那般厌恶,也怕自己又一次食言,他说过会带她江湖逍遥的。思来想去,一颗小小的心就被她填满,萧凛然还是想告诉她。因为她有权知道所有——在他可作选择之内,她不应被欺瞒。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阿墨,留给你的物件,我想你应已经看过了,近几日太多太多难堪与辛酸,不知如何同你诉说。一次又一次的别离让我心慌,因为我知道,我终究无法从人世间留下谁,所以爱与恨都变得渺小。
我想了很久,记得阿墨曾说过、我答应过,绝不再欺瞒于你,所以我想,你应该知晓,需要知晓。自父王逝世之后,我奉遗诏之命,成了麟蜀当今帝王。 我从不向往执掌天下,可是当我站在此处,看着远方,我知道这里是我的家——我需要守候她。
走到如今,我的身后已不是空荡荡,我背负着整个国家的兴亡,我想试试,做个明君。在你面前,我永远是最怯懦的那个人,我怕被你讨厌,可是,你若想怨我便怨吧,我无话可说……任卿处置。
阿墨,不必等着我,也不必为谁停留。
人生苦短,走出去,逃出宫去,往江湖走。追寻自己的山河湖海,天地苍茫。
阿然至。
信鸽飞远了,它的去向是瑜擎皇宫。
萧凝霜在他忙碌之时,便收拾好行囊,与皖亭一道,两人驾马离开宫城。
从此不问王权事,只在江湖尽逍遥。
后来,萧凝霜走向了从不曾去过的地方,天地山峦间容身,她仿佛才真真正正处于人间。
皖亭一路陪着她,他素来话少,只是将她保护得很好。萧凝霜像是谪仙下凡,不谙世事的模样,总让他看得出神。
吐一口气吹走蒲公英的絮,她已经蹲在这片草地许久,地上有大片蒲公英,被她吹散近半。眼前的湖泊波光粼粼,晃眼得紧,出了宫她才知……宫中小鱼塘根本称不上湖,矮山坡也称不上山;眼前的湖才是湖,眼前的山才是山。
萧凝霜起身时,双腿酸胀不已,站得不稳便向后跌去。遂落入结实有力的胸膛,她不必回头,便知是谁。
顺势靠在他怀里,皖亭扶着她手腕,身子僵硬,顿时耳尖红透,脖颈青筋突起。皖亭想松手,她低低哀嚎了声,手便又将她手腕握紧,却是动也不敢动。
她侧着脸,靠在他左胸膛,那颗心像是要冲破肌肤贴在她脸上,跳动剧烈。
只听女子,笑语晏晏道:“阿亭的心在打我的脸,突突突的,还有点疼。”她装模作样揉了揉脸颊。皖亭无奈地闭上眼,任由她胡闹。
抬起揉完脸颊的手,抚摸上他另一侧鼓囊囊的胸膛,耳朵紧贴他心房,坏心眼地数着,“一下、两下、三下……”嘴里一面数着,手上一面有节律作乱。
“公主,莫数了。”他仍是这般唤她,即便她早已不是公主身。
皖亭心头滚烫,缓缓地睁开双眸,目中灰朦朦,抬手抓住作乱的手,对握,相扣上。垂眸便瞧见,她眼眸微微弯着,笑得花枝乱颤,明眸皓齿,不见媚只见少女肆意笑靥,让他心头颤。
难言此刻惊鸿,惟愿情深重。
皖亭怜惜地将她拥抱进怀,头靠在她肩上,颊边是她耳畔余温。他手很大,近乎一掌能覆盖她腰身,萧凝霜温和地笑着,双手在他宽背隔衣摩挲。
“与阿亭相识这么多年,还是如此,日后不知怎么娶我过门才好。”她把玩着皖亭垂落身后的抹额,笑着打趣道。
她清楚知道自己是要嫁给他的,不为别的,只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进自己心里的,发觉时,却已不再能分离。
闻言,皖亭身形微顿,抿着唇思索,他耳尖依旧是不退散的绯红,他如若是说出口的誓言,便定会做到。这么多年,他不曾骗过她,也是他逾越,贪图公主貌美、身段,还有一切。他已不记得自己何时动心,只是后来,他已觉得离不开她——萧凝霜成了他无可抛弃的人。
继而声音低沉,认真虔诚地说道:
“三媒六聘,明媒正娶。”
卿何时归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