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姑娘,该起身洗漱了,今天的日头极好,您要去御花园走一走么?”黛衣端着早膳,推门而入,原以为这个时辰墨初雪还在酣睡,却不曾在床榻瞧见她身影。
黛衣疑惑地偏头,便看墨初雪坐在铜镜前,梳着披落的青丝长发,面前一个木盒置在桌上。她只是微愣,随后便将托盘放在圆桌上,走到她跟前,拿起桌面的团扇,在摆放的冰块旁,朝她的方向扇风。
“墨姑娘今日起得好早,往日可是要辰时之后才肯起。”黛衣轻笑着打趣。
她不言语,只将目光落在木盒上,萧凛然离开的那夜,她辗转反侧睡不着,今日天不亮便起身,一直坐在窗前出神。木盒上沾染她掌心余温,掰下卡扣,她一打开,就看见一封信与两个大小不一的木盒。
看得她眉头一皱,心中不明所以,为何放那么多木盒,用意何在?她将信封打开,遒劲字迹引入眼帘,先是见信如晤,展信舒颜的问候,而后整整一页纸的笔触,令她悲伤。怎么一夜之间,都死了……她记得萧凛然已经没有母亲了,如今,麟嘉帝又过世了。
他在这世上除了萧凝霜这个妹妹,便再无至亲之人。墨初雪不知萧凛然以何种心境,写下字字哀凉,那股痛彻心扉钻进她心里。
最后落笔一句——与卿辞别,万般不舍;曾尔之礼,还望笑纳。
墨初雪些许讶异,放下信压在木盒下,打开其中那个大些的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把木梳。雕文精细,她瞧见木梳上刻着墨字,空青色流苏穗子悬挂在梳上,她拿起来到鼻尖闻了一下,是檀香。勾唇浅笑,心里欢喜,将它合上归回原位。
继而她打开另一个,红木盒里是一支精美的梨花白玉步摇,她将步摇翻来覆去地看,凝眸瞧得仔细,直觉熟悉。她呆滞一息后想起来,曾经初入云川城时,她相中了一支,美得令她走不动道的步摇。
当时四处奔波,想来配不上那般好的簪子,就舍弃了。后来又觉得可惜,再回去寻的时候,已被人买走了——如今又落回她手上。
谁成想竟然被萧凛然买去了,这要是早些拱手相送该多好。她一手托起那步摇,如视珍宝般,她愈瞧心中愈是欢悦,满脸都是笑,转念又想,倘若他还在身边该多好。
“黛衣,来帮我把这支步摇戴上。”墨初雪眉目含笑将梨花步摇递给她。
双手接过,黛衣瞧得失神,遂将步摇戴在她梳好的髻间,夸耀道:“这支步摇真是漂亮,墨姑娘也是人比花娇。”
“少来,油嘴滑舌的。”墨初雪轻哼一声,抬手戳着她的腰,黛衣怕痒地躲开,笑得欢畅。
倏然院外传来女子的呼喊,两人疑惑起身来,听清那人喊的是:
“初雪姐——”
那道声音格外耳熟,却又许久未闻,墨初雪听到时都恍惚了,她快步走到门前,拉开门往外走。她很着急,想快些,再快些见到故人,步子就迈得大,衣袂带风。从长廊拐角过去,就看见那姑娘小跑着,相逢时停下脚步,二人相隔不过几丈。
她就俏生生地站在墨初雪眼前,身穿鹅黄半臂衣裳,裙身只在脚踝处,她穿月白长靴清晰可见。应是太久不见,竟觉得恍如隔世。
“洛遥,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墨初雪等不及地问她。
“实在是太荒唐了,我听阿娘说那当皇帝的,竟在成婚当日把初雪姐留在宫里!我左右是不肯相信,就被阿娘跟前的嬷嬷带到这来,不曾想是真的。”洛遥迈步走向她,张口便是抱怨,她拉起墨初雪的手,长叹。
两人回到屋里坐下,墨初雪知会一声黛衣沏茶,洛遥又侃侃而谈:
“初雪姐最是不喜欢宫里,如今受了不少苦吧,我也想不通那当皇帝的究竟要做什么。你说,他是给你个名分,初雪姐肯定不高兴,可就这么留你在宫里,也不见得是个事儿。”
墨初雪抽回自己的手,眼眸低垂,无奈地摇头叹气,她必然是想离开的,在这里,她就是永远飞不高的金丝雀,可她要做的,是翱翔于天际的鹰。从不曾见过墨初雪如此失魂落魄,洛遥兴致也不再高。
只听她道出这些时日来的无可奈何,无数牵引的思虑与忧愁:
“他是天子,我如何忤逆?我倒是真想过,靠着初澜剑一路杀出宫去,可整个瑜擎都是他的,我能如何,就算我一个人走了,墨家呢,墨家定会受其牵连的。再说,宫里十万禁军,就算是夸大,没有十万也有一万,我就算是神仙也打不过,更何况我是凡胎肉体。”
墨初雪一席话,让洛遥想带着她出去的心,尽数破灭散落一地,洛遥撇撇嘴,转而想到什么,又问:
“那个当皇帝的,这些时日可曾来看过你?”
洛遥的话点醒她,这些时日他是忘记,还是在周旋,应是不会忘,她是他亲自留下来的。哪又有何可周旋的,暂时难以想通。
墨初雪摇头,“从不曾,这些日子来看过我的,除了你,就是我表姐。”
闻言,洛遥面露讶色,“她啊。”
意味深长地停顿,墨初雪不禁蹙眉,只听她低叹一声,“早之前,后宫里都是纯良之辈,可是风平浪静得很。转机便在前几日新晋的郑嫔,生得艳丽又妩媚,说来美人美矣,雅俗共赏。可她恃宠而骄,势头都要踩在祁贵妃头上了,她是个不受宠的主,虽说是贵妃,但说话……终究没分量。唉,如今看祁贵妃,只觉她可怜。”
洛遥说得情声并茂,墨初雪的面色却沉几分,若有所思道:“竟有此事。”
后来,两人对饮了几盏茶,甘与涩相得益彰。墨初雪听洛遥说了许多,她不曾知晓的后宫事。纷纷扰扰,像是绕不尽的丝线,越缠绕越混乱,到最后弥漫悲哀。皇宫啊,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故而富丽堂皇,才能引来痴儿,来了便再也出不去。
夜已深,屋外蝉鸣未歇。
墨初雪着素白中衣,躺在床榻上欲要入睡,门外传来异响。窸窸窣窣,似脚步声,且是步履不稳的脚步声,像是喝醉酒的人。
她警觉,正欲下床探究竟时,门倏然被推开,来者是当今帝王——洛凤城。墨初雪惊讶之余翻身下床,披上外衣,将吹熄的烛火再度点亮。
“臣女见过陛下,”她朝洛凤城作揖道,“不知陛下夜闯闺阁,所谓何事?”
洛凤城曾几度想来看她,可他怕,他竟畏惧看到墨初雪厌恶的神情,她冰凉、疏离眼神,永远能不偏不倚刺中他内心。他钠了诸多妃子,却依旧无法磨平寂寞,那些个妃子,终究不是她。
他今日难得去寻祁烟,却被她以葵水之名,轰了出来。他仍清晰记得那张面孔,冰冷地说出——送客二字时,根本不将他当帝王看。洛凤城心有不甘,便独自一人借酒消愁,几分醉意浓上心头,他便迈着步子来找墨初雪,愿她能让自己停留片刻。
可当他看到青丝披落的墨初雪,如若谪仙下凡,鼻尖染月光,美目琉璃。只一眼,他便再也走不动道,道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初儿,过来。”洛凤城朝她招了招手,她不解,却还是走向他。
谁知,咫尺间他竟伸手,桎梏住墨初雪的手腕。如此逾越之举,让墨初雪厌烦,她转腕借势,解脱桎梏,与他对掌一击,打退他几步。
墨初雪面色肃穆,收回手,负在身后,方才下手重了。她唇间翕动道:“陛下,您逾矩了……臣女只是自保清白,并无他意。”
掌心间火辣的刺痛,传入四肢百骸,他捂着心口难以自抑地轻咳。一双眼眸痛心疾首地紧盯着她,仿佛置身暗处的灰狼,顷刻间,她背脊发凉,目光几许闪躲,索性偏头不看他。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啐了她,“初儿,你竟这般对朕?从前的初儿,决不会对朕动手。”
“从前的陛下也不会如此。”
墨初雪心烦意乱地呛回去,遂她目色一顿,她不应如此冒犯,于情于理。
轻叹后,面色缓缓温和,“陛下早已不是皇兄,这又是何必,请回吧。”
倏然一道尖刺的破碎声,撕裂静谧的晚夜,让稀疏蝉鸣都静下来。洛凤城泄愤地抓起茶杯摔在地,又无端将桌上所有茶壶、茶杯,尽数扫落在地。溅起的碎片划破她面颊,留下犀利血痕,她阖眸不愿将混乱尽收眼底,直至脸颊一阵湿润。
她抬手拭去,是血,墨初雪几度深呼吸,强压下怒意。思绪中更多无奈,她扯一下嘴角,微不可察地轻摇头。
锃光瓦亮的地上满是碎片残骸,仿佛打了一场恶战。
墨初雪不知道何时,陛下变得如此,喜怒无常。或是他从来这般,不过她是一无所知罢了。
声响引来了熟睡中起身的黛衣,她站在门前,瞧着屋内狼藉不知所措,看清男人的脸,她匆忙跪在地上叩首。
“奴婢参见陛下,吾皇万岁。”卑躬屈膝模样,引人嗟叹。
只不过洛凤城并未理会她,只是难掩怒气地盯着墨初雪不放,见他如此,墨初雪压低嗓音对黛衣说道:
“你先回去,陛下走后你再来,”遂见她不动,小声催促,“快点。”
黛衣不敢多留,便弯着腰身,不言不语地匆匆离开。
见人走后,墨初雪才安心地暗自舒了一口气,两扇门因洛凤城的内力而闭合。蓦然他又一次攥起她的手腕,往床榻走出去,他力道很大,毫不怜香惜玉。墨初雪闻到,他身上酒气熏人,是醉了。她单手无法挣脱,只好双手齐下,一掌拍落他手。
他手扣住她落掌的手,墨初雪再转腕,挣脱束缚,提膝抬肘一击。他转身格挡,出拳,迎拳推掌。
两人顿时转变拳脚相向,墨初雪不善拳脚功夫,便落了下风,向床边倒去。
势头不妙,她瞥见不远处悬挂初澜剑,而他身后一丈,便是圆桌——墨初雪曲臂防御,随即正蹬踹。洛凤城冷不防向后摔到桌上,翻身下桌,墨初雪抽出剑,将剑锋直指他。
洛凤城迎着剑锋走来,目色中无胆怯,墨初雪皱起眉,她虽不欢喜他,但洛凤城仍是陛下,她不能将他置于死地。忽而,墨初雪扭转剑柄,初澜剑横在自己脖颈上,紧贴着,仿佛下一刻血溅当场。
她的赌注押对了,洛凤城顿住,眼眸掠过惊慌,酒醒了大半,“初儿,真要闹到这般地步?今日朕只是想与初儿叙叙旧,放下剑,好么?”
“要么陛下离开这里,要么放我出宫,不然你看我敢不敢!”她屏息,遂又道,“我若死了,我爹还会守着兵权么?陛下思虑清楚为好,以免得不偿失。”
见他依旧伫立,墨初雪将剑又往肉上贴,划破了肌肤,从剑身上滴落,血染白衣。面对她如此决绝,洛凤城只好让步。
“好,朕走,朕离开这里。”洛凤城无奈示弱地摊开双手,往后撤步。
随后转身,头也不会地离开了。踏过房间门槛时,察觉身后有人,偏头是方才的婢女,缩在柱子后面偷偷张望。
洛凤城不甚在意,继续迈步往外走。
身影消失在长廊,黛衣才出来步入房间,见墨初雪放下剑,拿着挂在一旁的抹布,擦拭剑身。她身上有伤,如何是好,黛衣稍显无措。
“不碍事,去拿毛巾打盆水过来,我清理一下就好。”
止住血后,脸上、脖子上的伤痕依然清晰,黛衣愁眉不展,指尖抚在她脸颊上,流露惋惜。
墨初雪低叹,安抚道:“不会破相的。”
闻言,黛衣抿起唇,讪讪收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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