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风波平息,安稳了好一阵子,墨初雪就在院子里下棋、练武,偶尔出院门散散心,时不时便和几个素不相识的姑娘,坐着谈天谈地。虽说日子过得也算潇洒惬意,但她依然向往外面的世界,她虚与委蛇并非甘愿做笼中鸟。
她就是像此刻自己手中,握不住的沙,只能任由它从指缝中流逝。
玉淑宫。
诸位妃嫔日日都会齐聚玉淑宫,向贵妃娘娘请安,薛良妃既是除却贵妃外,妃品最高者,自是处处打头阵。但她晓得贵妃是贤淑之辈,从不会刁难她,比起恃宠而骄的妃嫔,她自认为祁烟能做贵妃,其中必有道理。
她识大体、顾大局,从不因一己私利,而拖其他妃嫔下水。
薛良妃身后跟着好几位妃,最近的是沈昭仪,她是个娇俏姑娘,没走几步,便凑上来同她搭话:
“今日我特意去御膳房,做了碧荷糕,妹妹让婢子带着给贵妃姐姐,过会儿良妃娘娘您也尝尝。”
碧荷糕是由荷花、莲子和藕所制的糕点,先要将清晨采回来的荷花,分出花瓣和花蕊,再将莲藕洗净去皮,随后捣碎。莲子要去除莲子芯和莲衣,在浸泡半个时辰,切好后混入捣碎的莲藕里,倒入一两酥油。捏成型再下锅油炸,表面金黄后捞出,裹上处理好的莲花瓣碎,再上锅用清晨露水蒸熟。
这样一道应季的糕点,便做好了。这碧荷糕,味道酥脆绵软,沈昭仪最是爱吃。因为应季,所以吃过之后,要馋上一年才能再吃到。
“好,对吃的你最是行家,也难得能有这份心,还想着我。”薛良妃轻笑道。
嫔妃们落座后,祁烟还不曾来,她们便先攀谈着,直至宦官一声——贵妃娘娘驾到。她们便起身,朝门外走来的贵妃行跪礼道:
“拜见贵妃娘娘,向贵妃娘娘请安。”
祁烟轻挥衣袖道:“都是自家姐妹,快些起身吧。”顺势拉着一旁的妃子起身。
同她最亲近的沈昭仪,会挽着她手臂到上座,趁此期间,沈昭仪朝她耳语,“今天我做了碧荷糕,姐姐一定要尝尝。”
“好。”祁烟轻拍着她手背,温和地笑道。
众人嘘寒问暖,沈昭仪知会婢子将食盒端上来,给不熟悉的妹妹们,分去一盘,给熟悉薛良妃一盘。她走到上座,弯下腰,见无人在意自己,便悄悄地打开食盒的夹层。献宝似的,给最要好的祁贵妃一大盘,入宫以来,祁贵妃最是照顾她,也只有她肯听自己唠叨的闲话。
遂不谙世事地笑着同她咬耳朵,“这是我挑出来最好的,给姐姐。”
祁烟目光扫了一眼,吃得欢畅,百无禁忌的诸位嫔妃,目光落回,雀跃难藏。祁烟拿起一块放入嘴里,细细品味,甜是慢慢占据舌尖的,味道甚好。
她掩唇笑了一声,调侃她道:“这都给我了,妹妹舍得么?”
沈昭仪闻言,满脸惊悸,她委屈地努努嘴,像是陷入思索。随后摇摇头,精致的面容皱成一团,“舍不得……”她唇间停顿,继而悲戚换笑容,“但是,我可以和姐姐一起吃。”
“好,都依你。”祁烟拿起一块碧荷糕,喂进沈昭仪嘴里。
沈昭仪其实有个好听的名字,但祁烟从未唤过,她叫——沈不凝。入宫前便是金枝玉叶大小姐,家父从未纳妾,家母亦是皇亲国戚,府上日子安然,她便不谙世事到如今。
能坐在昭仪的位置,并非她多么盛宠,而是家中殷实,陛下也须给几分薄面。
请安过半,几位妃子都欲要回宫去,祁烟这才瞧见,郑嫔竟不在。祁烟眉头蹙起,饶是她再受宠隆恩,请安也应是要做的,如此不来,实在太不顾规矩礼仪。
“郑嫔可是……不曾来过?本宫为何没有,瞧见她身影。”祁烟问道。
夏风悄悄从窗棂跃进来,纠缠着沉闷,拂过鬓发,像是有心事的姑娘,郁闷不得解。
倏然欢笑的妃子们闭了嘴,屋内仿佛坠入冰窟,漫长的死寂。见状祁烟先是一愣,她从未见过郑嫔,不曾想这郑嫔竟如此跋扈,让众人提及她便是退缩。想来以后,后宫里的日子不平静了,她无奈地摇头,扯了扯嘴角。
祁贵妃沉了脸色,清冷的嗓音传遍屋内,眸色几许凉薄:“倒是来个妹妹,同本宫说道说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祁贵妃不必如此费心!本宫亲自来说就好,也难得诸位姐姐,能念着我一个小小妃嫔。”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嗓音利落中夹杂几许强势,听语气,倒不像是一位妃嫔,像高居六宫之一的皇后。踏过门槛见到人时,郑嫔的下巴始终微微抬起,睥睨众人。那张脸确乎如传闻般妩媚,浓眉大眼,可惜是刻薄面相。
郑嫔见众人皱着眉瞅她,唯独沈昭仪脸上是不染尘的探究,郑嫔掩唇嗤笑。身后跟着的婢子,朝诸位妃行跪礼,起身后她搀着郑嫔落座,随后诸位妃脸上变化纷呈,但大多不明显。
郑嫔落座后,拿起一块碧荷糕浅尝,随后面色复杂地将它放回盘里。
薛良妃饮茶时眉毛微挑,郑嫔不向妃品低者行礼,情理之中,只是不向妃品高者行礼,确乎不合规矩。
“郑妹妹不向姐姐们行礼么?”见众人如此,祁烟展着笑颜,温声开口道。
只见郑嫔身后的婢女出面,作揖道:“陛下昨日夜里,下的口谕,我们家娘娘可以不行跪礼。”
祁烟闻言,心中尽是不解与烦闷,面上依旧是温婉笑意,不容置否地说道:“那便不行跪礼,可规矩不能忘了。”
“本宫向各位姐姐请安。”婢女尚在犹豫,郑嫔便起身不卑不亢地作揖,眉眼中依旧藏匿轻蔑。
她双目不偏不倚地盯着上座的祁烟,仿佛带着尖利的刺,狠狠插向她眼睛,祁烟心头颤动,从不曾遇见这般锋芒毕露的女子。沈昭仪亦不曾见过这般场面,心生胆怯,忧心忡忡地望去上座,贵妃依旧泰然自若。
郑嫔掸了掸衣袖,瞧着昨日凤尾花染的指甲,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知贵妃娘娘可还满意?这无论满意与否,本宫乏了,就先告退,回宫歇息了。”
说罢,便要拂袖离去,祁烟抬手轻柔太阳穴,眼眸无力地闭上,不顾众人何种脸色,唤道:
“郑嫔。”
“敢问贵妃娘娘有何要事?若无要事,本宫真的疲倦得紧,还望娘娘能放过我。这些日子盛宠,实在吃不消……想来也并非谁都有福分。”
“郑嫔……”
见她如今目中无人的模样,薛良妃瞥见逐渐面色烦躁的贵妃,出声提点郑嫔。
沈昭仪快步到祁烟身边,拉一下她衣袖,望祁烟能由她去了,就此作罢。如若后宫不是她做主,祁烟也想不管不顾,只听耳边仍是郑嫔的声音,她扶着太师椅的指尖泛白,厉声道:
“放肆!”
“郑嫔,你是得陛下恩宠,可终归不得罔顾礼仪,本宫对你已是一忍再忍,谁知你竟踩在我的头上耀武扬威,谁给你的胆子!陛下么?你为何不睁开眼睛看看,这后宫是谁在做主——”
屋内仿佛坠入深渊,长久的死寂,众人缄默,夏风吹来却是寒意。
众妃皆是骇然,沈昭仪从未见过如此争执,只能由婢子搀着伫立旁边,惶恐地看着祁烟。薛良妃手边的茶都凉透了,也不曾入嘴,垂首低眉,低叹一声。唯独郑嫔依旧用那寸目光,凝着祁烟,遂冷哼,不以为意。
她是如此盛气凌人说道:“如若今日我不恃宠而骄,他日虎落平阳,不还是要被犬欺。就好似贵妃娘娘这般,不受恩宠,自然不懂其中之理。”
众人惊骇她的狂妄、自以为是,祁烟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忿忿不平:
“恃宠而骄?好一句恃宠而骄,你若娇纵,无可厚非,可这是让郑嫔一点规矩、方寸都没有了?我犹记郑嫔出身名门世家,怎么贵府是无人教诲郑嫔何为规矩,何为礼仪,才会叫郑嫔如此,半点教养都没有。”
字字诛心,好似扒掉郑嫔的衣裳,赤裸裸地羞辱他,镇住屋内所有人。祁烟许多年不曾如此锋芒逼人,年岁更迭,她随年华而变得收敛,可谁知有人这般挑衅,惹她出格,简直愚钝。
大戏都凑着一天出,今日这出好戏竟尚未休止,起承转合,高潮迭起——洛凤城入了玉淑宫。
几人面面相觑,都心有灵犀,将怒火平息,朝洛凤城行礼。
“听说玉淑宫内,今日上了出难得的戏,朕来瞧瞧是怎样的戏码。”洛凤城负着手,夹杂讽刺地揶揄。
郑嫔眉眼低垂,平添哀愁,放下身段对洛凤城道:“是臣妾不得体,让贵妃娘娘恼火。”
闻言,洛凤城挑了挑眉,瞧着祁烟的目光无波澜、无涟漪,分外平静,“确有此事?”
“确有此事。”
祁烟缓缓走近洛凤城,口齿利落地咬定,眉目间傲然,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正宫气势。
“不得体?如何不得体了,贵妃即为长,迁就些小,自然是应当。朕记忆中的贵妃从来识大体,又何必为小姑娘之间的琐碎,大动干戈,不如作罢好了。”
洛凤城虽是褒奖祁烟,可里外都在维护郑嫔,他从来如此,不替她思虑半分,从前所有奢望,如今化为失望。祁烟心中顿顿的痛,入宫以来,所有与洛凤城牵扯之事,她永远痛楚……而他永远置若罔闻,她长叹,痛心疾首,泪已染目。
她已是难高飞的囚笼鸟,只能望天,安分守己,却依旧受尽委屈,也不得伸张。
两两相望间,不留情意浓。
从未恩爱两不疑,如何问无语凝噎。
祁烟作势拢了拢衣襟,眼底惆怅,咽下所有酸与苦,大失所望道:“那便作罢,从今往后,陛下来亲自掌管后宫,臣妾不再过问,只安心做……不宠妃。”
言毕,她便提着衣裙往外走,沈昭仪见她如此决绝的离开,背影中却是麻木,便匆匆作揖告辞,紧跟其后。起承转合已告终,薛良妃也不愿再蹚浑水,沈昭仪离开后,她也告退,去寻贵妃娘娘。
之后众妃零零散散地陆续离场,徒留二人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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