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熟悉的梦境,燕无归已经不记得自己被困在这个轮回里多少次了。
恶狼谷,不是饲养饿狼的地方,而是将那些应该有完整童年的孩童,变成“狼”。
起初,他们只是与狼为伴,称被万人敬仰的老谷主为“师父”,那一声声稚嫩的“师父”,将会成为最后摧残他们的利器。
后来,孩童们年纪大了一些,老谷主便要求孩童们将这些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狼杀死,如果不照做,他们就会被饿死。
刚开始的姜闽也曾因为下不了手,去厨房偷吃,而被老谷主将手按进油锅。
总有孩子下不了狠手,老谷主也不慌,他另辟蹊径,开始传授他们武功。
而这些能学习武功的人,只有踏过第一步:杀狼,杀死已经成为他们同伴的狼,亦或者是让他们的狼互相残杀,才有机会可以得到他的真传。
即使千万般不忍,每天都会有孩童大哭着亲手杀掉自己的狼。
哀嚎声和哭喊声连绵不绝,回荡在山谷各个角落,老谷主觉得那才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时间久了,老谷主便要求他们杀人。
每隔七天,老谷主都会为那些学习武功的孩童分组,每组只能有一个人活到最后。
“死在你们手下的人,我会赋予他们新生。”
所谓“新生”,就是胡乱将他们的尸体随便一裹,扔到后山的山上,秃鹫一啄,死无全尸。
如果不照做,那么全组的人都会死。
燕无归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呢?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他的内心不断堆积的罪恶感,总会被老谷主捕捉,而谷主轻描淡写的一句:“为了自己活下去,没有什么错。”
这样的话,只能淡化他自己内心的冷漠和底线。
每次看到谷主穷凶极恶的面容,燕无归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同样是人,他要做出这等无耻之事。
人命在他的眼里,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微不足道。
而对于燕无归来说,每杀一个人,他就要多赎一条罪。
他总是组里的常胜将军,他觉得只要能把人都杀完了,是不是就可以停止自己这样疯狂的举动,所以他总是在比赛完毕之后,为逝去的人制作一条红色布条————
红色,是他染的血,也是天边日出时,代表的新生。
日积月累,他的布条,竟然堆满了整个房间。
他到底杀了多少人,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姜闽和燕无归就是孩童里最天资聪颖的两个人。
姜闽比燕无归大几岁,老谷主对他们赞赏青睐有加,在那时,两人还是携手共进的师兄弟。
或许是麻木了,那么久,燕无归都没发现,与他比试的孩童总是络绎不绝,老谷主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那么多孩童?
他提议要和姜闽一起查清,如果他们进来注定要走他们重复的路,他们就要制止老谷主,
受伤害的人,停留在此就可以了。
姜闽比燕无归会说话,处事也更精细。
老谷主喜欢给燕无归讲述武功,但却更喜欢和姜闽待在一起。
每日晨起晚归,姜闽都和老谷主在一起,得到消息的契机也就更多。
老谷主原先的计划是把他们这一批孩子“培养长大”,便将恶狼谷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再进行所谓的“重头培养”,他对自己教育的方式啧啧称赞————
来到这里的孩童,要么就是路边的弃婴,要么就是有人搭线拐卖。
他们都是被世间抛弃的泥淖,老谷主觉得自己才是救世主,是他给了这些孩童二次生命。
随着年月流逝,东极海的人员也发生了极大改变。
因为地处交界,东极海的流动人口极多,如果去到其他地方重新发展,规模不一定能比这里大。
既然人口多,新生儿也更多,老谷主便搁浅了迁移恶狼谷的计划,他决定要让山谷的罪恶在这里生根发芽。
燕无归要制止老谷主,但姜闽却和他持不同的意见————
姜闽无意间得知了老谷主有一份绝学,他想得到。
但是和燕无归一起制止此事,那就是背叛了老谷主,如果被发现,他就真的和绝学无缘了。
两人的分歧,也从此开始。
在恶狼谷最后一次进来新的孩童后十日,老谷主宣布了一个比赛:
一月后,天有异象,血燕冲天,是为“血月之夜”。
“血为不详,止于此,止于死。此乃诅咒,是为恶狼谷之劫。幸得高人指点,只可一人活命,方能破解谷中困境。”
老谷主要他们所有的孩童进行一场无休止的杀戮,直到只剩下一个人,便能拿到他的毕生绝学。
此话一出,自那日起,谷中每天都有人死亡,后山的尸体都不够放了。
少一个人,就少一个对手。
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在利益的驱使下,往往会表现出自我保护的本能,善良和仁爱都被冷漠和利己所淹没。
什么“称兄道弟,”“手足兄弟”,这时已经一文不值。
燕无归意识到,一味的纵容老谷主的恶行,只会让更多孩子葬身此处,只有一个办法才能终止————
杀了他。
血月降临,凉意四起。
孩童们开始纷纷逃离这片变得荒芜的土地,可若是能够逃得出,怎么还能生出诸多无处申冤的灵魂。
那些曾经有过短暂欢声笑语的孩童,如今在这片荒凉中失去了童真。
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绝望,心如刀割,恶狼谷这个“避难所”,终于成了他们无法释怀的噩梦。
这个曾经的“家园”仿佛变成了地狱的一角。
屠杀的痕迹无处不在,残垣断壁间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息,这个以极恶为代名词的山谷,被一场无情的悲剧彻底改变了面貌。
他将世间最惨无人道的人性活生生的展露在了众人面前。
远处传来一阵迷离的悲鸣,像是有什么在呼唤。
四周的黑暗中似乎有一些模糊的身影在晃动,他们都是为了生存而被逼无奈的孩童,随后就是刀枪刺耳尖鸣声。
孩童们杀红了眼,欲望此时占据了高峰,人人都以为能够拿到那本绝学,而无数的美梦又在他人的剑下刀下破灭。
谷中不时就会响起一阵低沉的嘶吼声,仿佛有无数幽灵在呼号。
血月为他们笼上了最后的悲鸣,无数同伴踩着彼此的尸体,登向最高处。
“还有一点……马上就成功了……”
最终登顶的人,只剩下燕无归和姜闽。
而姜闽的利欲熏心,导致他早已和燕无归分道扬镳,他极力想要证明自己不比燕无归差,此时便是最好的机会。
可他还是败了,还逃了。
燕无归屠杀了一夜,他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去追赶姜闽。
他放姜闽一命,那是他最后的情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只要杀了老谷主,他便能够让所有孩童脱身。
或是老谷主早已猜到燕无归的反叛之心,这一个晚上,他提前布好了一个又一个陷阱,让燕无归无法直接和老谷主对战。
药,要喝完喝尽才会痊愈。
人,也要杀完杀尽才会如他的意。
老谷主要摧毁燕无归最后的心理防线,才能最大程度的据为自己所有,为自己所掌控。
燕无归登顶的时候,老谷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不错,在你和姜闽之间,我压了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来吧,”老谷主扬起手中的书,“我的毕生绝学,交给你。”
他要拿到绝学之后,杀了老谷主。
但是令燕无归没想到的是,根本没有所谓的绝学。
老谷主翻开第一页,一只蛊虫飞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燕无归的鼻腔就进入了他的身体。
这是灭绝毒蛊,老谷主说,世间没有解药,且服下毒蛊,此生只能听从谷主一人操控。
燕无归就是他最好的杀人机器。
灭绝毒蛊在燕无归体内发生了巨大的反应,他开始浑身发热,身体的状态如同一片波涛汹涌的海面,时而翻滚,时而平静,像置身于一场风暴之中。
所有的思绪都被压在了脑后,一股无名的力气灌满了他全身————
老谷主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燕无归已经用超乎常人的力量向老谷主挥去一刀,老谷主顿感不妙,这毒蛊似乎不能跟他的身体融合……
燕无归用着老谷主交给他的武功,一招一式的和老谷主打了起来。
老谷主在死之前也没想到,自己的得意弟子,居然把他的毕生所学练就的如此炉火纯青,且招式推陈出新,最后一刀斩杀恩师。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在老谷主身上搜到了一张地图,找到了离开恶狼谷的隐秘之门,他终于离开了这个修罗地狱。
燕无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最后的胜利者,他已经不在乎了————
至于还有没有其他同伴遗留在恶狼谷内,大门已开,他们日后的日子,终将会和这个地方永久隔绝。
“嗯……”
燕无归从痛苦的回忆挣扎了出来,睁开了双眼,眼前的事物渐渐清晰了起来。
京妙仪刚把窗户掀开一条缝:“醒了?”
燕无归怀疑自己听错了,揉着自己仿佛要炸裂的脑袋,环顾一周,发现确实没有十生微的身影,心里第一反应便是她遇到了麻烦,带有一丝敌意看着京妙仪。
“你是找丝芜姑娘吧?”
燕无归不动,忽然起身让他身体倍感不适,喘着粗气微微颔首。
“隔壁睡着呢,她为了照顾你几天都没睡好,要不是晕了,恐怕她还在这撑着呢。”
燕无归心里头一紧,更加想立马见到十生微,开始下床,偶然摸到自己衣服,他怔楞了半秒。
“衣服是丝芜姑娘脱的,里衣是守卫给你换的。”
京妙仪知道他要去找十生微,又补充道:“我刚从丝芜姑娘房里过来,不知道她醒没醒,你穿好衣服过来吧。”
燕无归看着京妙仪出去了,才舒缓了几口气。
他身上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一次毒蛊发作的比以前更厉害了,他也没想到能昏睡那么久。
衣服架子上挂了一件披风,他实在是想见十生微,拿起那件披风披上了就往外走。
他才一推门,十生微着急忙慌的出现在了燕无归面前,她脸上还有未消的红晕,几日的劳累让她脸色暗沉。
十生微很努力的不想让他看出来,可整个人透露出深深的疲倦,还是逃不过燕无归的眼。
“闷葫芦……你醒啦。”
燕无归眼眶竟有些湿润,他长吸一口气,牢牢的把十生微固定在自己怀里,他将自己的半边脸都埋到了十生微香软的发丝中,从中才能卸下他的纠结和不安。
“我,都告诉你。”
燕无归闭上眼睛,轻轻的吻了吻十生微的发丝。
十生微看他脚步虚浮,强令他再次躺下。
那个梦,他做了无数次,今日,他第一次说给别人听,还有洞里发生的事,他一一都告诉了十生微。
燕无归说那么多话的时候,十生微还有些不习惯了,原来他声音那么好听。
“所以你在洞里的时候,姜闽的那番忏悔,让你有了不同的看法,人的善恶,到底该如何评判。”
怪不得燕无归从山洞里出来神情那么奇怪,如果知晓了他和姜闽的那一段过往,十生微也能理解了。
“嗯。”
他默默的应了一句。
“那些钱,”燕无归指了指十生微放在他屋子里的包,“是我,这些年,靠这个,赚来的。”
他从恶狼谷出来之后,也是穷困潦倒,拿着积攒不多的积蓄,先后也辗转了很多地方。
他始终不知道灭绝毒蛊到底从何而来,也一直在寻找解蛊的方法。
他体内的蛊太过奇特,只要他去到一个地方看过一个医师,那么他体内有毒蛊的事就会不胫而走,后来他甚至都不需要主动去找医师看病,许多自称“神医”的名医都会自动上门。
刚开始他还拒绝,为此很多名医都不惜一掷千金,只为诊一次燕无归的脉,倘若真让谁研制出来了解药,岂不是一战成名。
他的钱财,就是那个时候积累下来的。
燕无归试吃了很多药,都没有效果。
他先后到了许多地方,都没有找到解药,后来在雁门关扎了根,养了阿呜和阿嗷,在那里定了下来。
只是他去了那么多地方,就是没去过汴京。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心里头就是不想去那个地方。
不过他也摸清楚了灭绝毒蛊的一些门路,比如它发作的时间,通常都不会隔得很近,只有在他练功、上火、或者是激动的时候才会发作。
而发作完,也不会对身体造成什么伤害。
但是在十生微来之前的一段时间,毒蛊就已经有了频繁发作的现象,燕无归不知道是什么回事,为什么他以为能够共存的毒蛊忽然变了。
“那我更要好好保管了,这是用你的命换来的。”
十生微脖子上的伤痕清晰可见,燕无归愧疚万分,不知不觉抚上了她的脖颈。
“嘶……”
十生微歪歪偏头刚好压在燕无归的手上:“疼疼疼……”
“不好看了。”
十生微叹了口气道:“哎呀,那怎么办,你不会嫌弃我吧?”
什么话!
十生微急忙找补:“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是……”
什么嫌弃不嫌弃的,她真是脑子哪根筋缺了,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吗?
“不嫌弃,”燕无归反握住十生微的手,把她推到床沿边,“总会好的。”
他一语闭,将十生微压住,两人距离近在咫尺,燕无归灼热的呼吸喷薄在十生微娇嫩的肌肤上,他朝着十生微脖颈上的伤痕吻了下去————
十生微如同潮水般涌来的身体疲乏顿时烟消云散,太静了,静的她害怕自己小鹿乱撞的心跳被燕无归听了去。
“那……你负责给我治好。”
燕无归答应她:“负责。”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那怕是负责她一辈子,也愿意。”
那时未出口的诺言,他总觉得总有机会还能说出口。
可有些话,未出口,便也是一辈子。
磁州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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