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妃说到做到,三月的时候永和宫门突然大开,依旧是小路子来宣的纸,满面堆笑的打着钎,“五阿哥吉祥,皇上下了旨解了您的禁足,如今春景正好,快带着福晋和公主去郊外散散心去吧。”有小声道“阿哥不如也去庙里拜拜,这一遭横生变故,真是犯了小人。”
永琪察觉出他话里的意思,本不欲当着小燕子的面问,她却忍不住在打抱不平,“什么犯了小人,分明就是皇阿玛昏了头,一两句话就要把我们关起来,现在说放又要放,我一会出去了就要去问问他,看到底是为什么!”
“福晋可千万别去!皇上正伤神呢!”小路子连忙拦着她,这姑奶奶可从不来不是说说而已,那是说到做到啊,“这歌谣的事情的确是有人做祟,皇后娘娘身边的容嬷嬷昏了头,竟做出这种诅祟皇子的事情,五阿哥年长便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令妃娘娘腹中龙子便没有这么好命了,被人以布娃娃相咒。已然成型的男胎竟就这么的没了……皇上原本极重这一胎,六十岁大寿诞下的麟儿这是多大的福气,谁知道却被容嬷嬷就这样毁了。皇上下令,宫中内外驱逐所有术士,这谶言本就是无稽之谈,故下令解了阿哥的禁足,仍回吏部。皇后娘娘被禁足坤宁宫思过,令妃娘娘晋了皇贵妃的位子,暂掌六宫事。
早便该这样了,那些个方士日日把养心殿折腾的乌烟瘴气的,皇后娘娘当初说不过是些医药方子,奴才便知道,她才没有那么单纯的心思呢,哪有方士不和禁术相关的?只是那容嬷嬷实在是嘴硬,生生在慎刑司被打死,都咬定没说皇后娘娘一句不是。”
小路子多少有些感慨,永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小燕子已经惊呼出声“孩子没了?容嬷嬷被打死了?”
这段日子以来,听说的人命倒是不少,可那些毕竟只是一些姓名符号,她不曾知道那些人长什么模样,不曾和那些人说过话见过面……可眼前的这两个,一条是无辜的小生命,一个是多多少少也认识了十余年的老嬷嬷,即使她从来都不喜欢容嬷嬷,可她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哪有什么巫蛊,上次令”小燕子不肯相信,永琪急忙揽住她,高声喊着‘小顺子取二两银子来’冲着小路子笑了笑牵着她往里走,小燕子脚步虚浮,进了屋才能甩开他,“你什么意思?你拦着我干什么?不是你和我说的吗?天底下没有巫蛊,没有什么谶言,那些都是假的!那就算是容嬷嬷真的做了,孩子怎么会没有呢?那天令妃娘娘来我们宫中,不是好好的吗,孩子不是好好的吗?
不……她来我们宫中……她和你说什么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到底是长大了,在宫中多年耳濡目染也知道宫里女人为了宫斗无所不用其极,如今听闻令妃凭此登上了皇贵妃的宝座便觉得更有蹊跷,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这一切竟然和永琪有关。
“永琪,你告诉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对不对?那个孩子、容嬷嬷的死和我们没有关系对不对!永琪,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她近来总是情绪崩溃,自己苦苦盼一个孩子而不得更不愿意接受有一个小生命因永琪而逝,红着眼睛满眼都是祈求的攥着他的袖子,“永琪,你说句话啊!”
她的声音剧烈的颤抖着,永琪说不出假话却也道不出实情,别过脸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那个孩子以及容嬷嬷的死,和我没有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呵,他只回答了下半句,却不肯回答上半句,那不就是说——他知道,这一切他都知道吗?他只是没有做,可他也没有拦下不是吗?
攥着他袖子的手倏的松开,小燕子跌坐在地上抬头望着他紧绷的面庞,却看不清他的眼神中到底有什么,是有惋惜,有愧疚,还是全部都是庆幸和幸灾乐祸以及觉得大仇得报的畅快呢?
“我不信巫蛊,但我信因果报应。没有哪个孩子,愿意投胎到我们家的,愿意认你做父亲的!”
她颤抖的呼喊着,像是愤恨又像是诅咒,起身回了房猛的推开门,把这几年来所有的送子观音和那些汤药、煮药的汤锅、盛药的瓷碗都砸了粉碎,噼里啪啦的清脆的响声,就像一个又一个的耳光一样,打在他的脸上,啪啪的响。
永琪痛苦的闭上了眼,听着里面传来的压抑的哭嚎攥紧了手又无奈的松开,转身出了房门。临走时嘱咐紫苏,“你看好好窈窈别进去,如果可以的话,你多陪她说说话。”
紫苏福身应是,把幼**给窈窈让她好好看着,自己轻轻的推开了门,小燕子枯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手指捏着那密密麻麻的绢纸,有气无力的撕着。紫苏顺着风中飘扬的纸屑向下看,那是这些年里她曾视若珍宝的不知道谁塞给她的秘方,有的是宜男,有的是助孕,曾经她照单全收奉为圭臬,现在却觉得——可笑,真是可笑。
“福晋”
她缓缓的抬起头,对着她凄然泪下“紫苏,上天不会再给我一个孩子了。”
“禁足连酒都不给喝?一出来就要先喝酒啊?”江墨扣住酒杯不许他再动,“举杯销愁愁更愁,这道理五阿哥不会不懂吧?”
“呵”永琪抬头看他一眼,“如果尔康或者萧剑在,这时候只会再拿一个杯子来陪着我喝,而不是说这些没用的屁话!”他一把甩开江墨的手仰头又饮一杯,江墨脸色白了下也随着他坐下,“我知道,我只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从逃亡一路走来十年的秘密只有我们十全十美知道,尔康和萧剑都不在你身边,你只有我可以诉说可以用而已,实际上,你瞧不上我。”
“你瞧不上我用的那些阴谋手段,也瞧不上我使得那些伎俩。但是五阿哥,我也瞧不上你这种虚伪的人,又想要争,又不想沾血,还要嫌弃手底下人肮脏的手段,既要还要,怎么那么贪心啊?”
“我虚伪?”永琪哼笑一声,“我虚伪?呵,大概是吧。我明明知道令妃要干什么,却不拦下她,我明知道这一切却自我安慰说我什么都没干是干干净净的……”他重复着小燕子的话,却忍不住怒吼道“可是那孩子是令妃的,我又不是那孩子的爹,他亲妈都不要他都要放弃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只是因为我没有拦着吗?我拦下了这个难道没有下一个?我拦下了这次令妃不会想别的方法?明明是她要拉我下水,明明是她要强加给我一份负罪感,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问过黄芪,他说了那孩子的确是保不住,皇阿玛六十了,令妃也年逾四十,这样的父母能生出什么健康的孩子,就算令妃自己不动手,这孩子也熬不过六个月!
可为什么这些都要怪我呢?都要怪我呢!”
他气得胸口一起一伏的,放下酒杯痛苦的抱住了头,“我就是怕她知道难受,我怕她心里难受,我才瞒着她……这些事情,这所有的事情我自己一个人搁在心里我难道不憋的慌吗?我难道高兴吗?我难道看着她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我心里好受吗?”
“所以,她不适合你。”
傅恒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外,走到他身边把他手里的酒杯夺了过去,语重心长的看着他“五阿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人都要追求门当户对了吧?李世民也好,朱棣也罢,人家长孙皇后和徐皇后哪个不是出身名门?那个不是在大家族中的争斗中血雨腥风闯过来的?哪个不是能当自己丈夫的贤内助,能在后宫使一把劲的?哪个像她一样,只会每天想着自己丈夫今天杀了人,这个手段太卑鄙太肮脏了?
我没有说她不好,还珠格格是个好人,是个好姑娘,是个善良的不得了的好人!可是她不适合你,她这样的姑娘,适合嫁个老实人过日子,种点地或者开个小店;要不就嫁给豪门旁枝做个不管事的儿媳妇儿,她不该嫁给一个皇子,还偏偏是个站在风口浪尖的皇子!
永琪,你怎么就不肯承认,她不适合你,你要是当年听了话,娶一个适合你的世家贵女,你能有个理解你的知心人,她也不用每天生活在这样的内心的煎熬中,你们彼此各自安好,不必现在住在一个屋檐下却相顾无言好得多吗?”
傅恒很早就想说这样的话,而且不只想说给永琪听,还想说给乾隆听,想告诉他,姐姐的悲剧就是他造成的,即使他自以为对姐姐很好,即使他自以为两人感情甚笃,可其实他们根本就是不合适的。
富察皇后的性子,是最善良最纯粹的,她受不来这宫里的明争暗斗,又不屑于用那些手段伎俩,她没有那么大的志向那么大的本事去当一位盛世帝王需要的贤德皇后却又逼着自己必须要去做,所以在日复一日的内心煎熬中消耗着自己,最终落得个红颜薄命的结局,说到底,是因为不合适罢了……
永琪陡然从刚刚迷醉的意识中清醒过来,盯着他的眼睛目光深邃,正了正神色方欲开口,门却被砰砰的敲响。
察里图站在门口,喘得上起不接下气,“将军,杭州出事了。”
“你总跟着我干什么?怕我跳太液池里去?”
小燕子停下脚步看着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紫苏,“你放心,我没那么傻,不至于因为别人的错误去要自己的命。我就是想去看看咱们的皇贵妃娘娘。”
“奴婢奉了五阿哥的命令,要照顾好福晋。”
紫苏低眉顺眼,却有不卑不亢,小燕子听了便冷笑一声,“奉了他的命……这宫里到处都是他的人,最大的主子是他爹,最好的朋友是他妹妹,最亲的人是他女儿,就连永和宫里的人都是从小到大侍候在他身边的,唯独一个你,还是他最得力的下属的姐姐。他还怕我出什么事?怕我一气之下离开皇宫吗?
说句心里话,十年前的我会毫不犹豫的离开,可是十年过去了,我在这里生根发芽,都不知道去哪了……杭州太远,哥哥也不来个信,妹妹生死未卜住在婆家,曾经的那些生死之交也都各自有了家庭,我总不能去大杂院吧?”
同为女人,紫苏理解她的无奈,把满身托付给了一个人,从此后为着他活为着他死,陡然转身却发现早已经被困在其中再也走不出去了,正不知该如何安慰便见她又向前走去,延禧宫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只站在宫门口便能听见里面的热闹,守在门口的小太监瞧见是她,连忙高声喊到——荣亲王福晋到!
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腊梅急匆匆跑出来亲自迎接,“福晋来啦?刚刚我们娘娘还念叨您呢,快请进!”她脸上挂着亲热的笑,一如当年小燕子才醒来在延禧宫住着的那些日子,令妃已经站起了身,“小燕子,快坐过来!”
“令皇贵妃吉祥”小燕子难得这样守规矩,倒让令妃脸上有些挂不住,“你这孩子,和我还这么客气做什么。”
她轻咳了两声,腊梅冬雪极其有眼力见儿的要送客,来串门子的女人们纷纷告退离开,屋里一下子静的就剩下了对视着的两人,小燕子把食盒恭恭敬敬向前一推,“那日娘娘来永和宫想吃山楂糕却没等急也没吃上,今天小燕子特意送来了,不知娘娘还想不想吃?”
她的话难掩怒气和鄙夷,令妃倒也不恼,轻笑的看着她“你还是这么爱打抱不平,一个未成形的孩子,你也要这么生气。”
“什么叫一个未成形的孩子?”小燕子再也压抑不住怒火,冲到她面前怒视着她,“那是一条活生生的命,那是你的孩子,你的亲生骨肉啊,你怎么狠的下去心的?你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坐在这谈笑风生的?你用自己儿子的血换来的皇贵妃的位子,难道就真的做得稳坐的心安吗?!”
“那不然呢?我应该把他生下,哦不,我根本生不下他来,我要拼命的保胎,我要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喝那些苦的要死的汤药,整间屋子熏艾熏的乌烟瘴气的,灰头土脸的盼着皇帝一个月还不一定来看我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他和别的女人颠鸾倒凤,看着他和皇后琴瑟和鸣,然后到了五六个月的时候保不住胎去鬼门关闯一回丢掉大半条命看着我的儿子在一滩血水中半分呼吸都没有……皇上再装模作样来一遭实际心里厌恶极了觉这个死胎扰了他六十大寿的兴致从此后对我弃如敝履,我的小九,我的小十五也都跟着失了宠不知道死在哪个孤寂的夜里……我应该这样是吗?我应该这样是吗!”
令妃愤怒的吼了回去,青筋暴起整张脸憋的通红,她又何尝不痛,那个孩子与她朝夕相处了这么些天,感受到孩子从体内渐渐流走的痛楚只有她感知的最明晰,即使她拼命告诉自己这个孩子本就活不下去却依旧减不去内心的那些愧疚和孽障……可是她没办法,没办法。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令妃声音柔了下来,半是羡慕半是无奈的看着小燕子,“永琪还是把你保护的太好了。”
保护的太好了?小燕子不置可否,或许是吧,不止一个人这样说过,说她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样的说她还是那么的天真,可要真是天真浪漫的话,为什么她还是会知道这些,还是会难过会痛苦,还是不像从前一样那么简单快乐了呢?‘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无数的人打着这样的幌子去害别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和身不由己,可实际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真的没有私心吗?难道为了自己就能伤害别人了吗?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亦是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好甩了甩帕子福身道“那便祝娘娘,得偿所愿。”
延禧宫离御花园并不算远,四月的阳光温柔又明媚,春和景明间五颜六色的花朵开得团团锦簇,尤其是亭子旁的那株桃花开得最盛,花枝掩映下的是金灿灿的牌匾——挹翠阁三字赫然在上。
小燕子在这里第二次遇见永琪。
那时候她才入宫,还梳着两条麻花辫,才知道了那纷繁复杂的小衣要穿在里面闹了场笑话,整个人快活的像是一只飞了笼的小鸟般在这御花园跳上跳下的,令妃牵着小七在后面慢悠悠的走着,还不忘嘱咐她“你慢点,伤才好就这么蹦蹦跳跳的。”
“娘娘你好啰嗦!”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甜丝丝的,也许有娘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吧。
她总是这样的温柔的谆谆善诱,那时候她才睁开眼,扯着胸口的剧痛四处张望着,最先看见的就是令妃。
她笑的温柔,动作温柔声音更温柔,整个人像是一抔水一般偎在皇上身边,“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哪里都像……”和皇后冷着一张脸说她‘身世不明’的凶神恶煞极为不同,那时候她只顾着惊讶和害怕,连自己都忘了,其实皇后说的才是事实。
她哪里会和皇帝像?她一个汉家姑娘,眼睛、鼻子、嘴巴……哪里会像皇帝?
可那时候她忘了,她只记得令妃的温柔似水,令妃的轻言软语,令妃带着她逛园子轻笑着喊着‘格格慢点’,令妃教她宫里那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令妃在欣荣要指婚的时候搂着痛苦的她安慰着,令妃把吉祥如意果放在她手里,笑容里闪着盈盈的泪光,“小燕子,你要幸幸福福的”
可也是在这个御花园,她亲眼看着令妃是如何在生产一事上陷害皇后的。
其实皇后做什么她都不难过,因为她从未把皇后当过一个好人;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令妃那副温柔娴静的面孔下会藏着一颗如此狠硬的心。是什么事情变了?还是一切都没变,她从来都是这样呢?
春风拂面从来都是暖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好像是那亭子里传出来的笑声一般,花枝摇曳着重重叠叠的影子,像是三两好友把酒言欢,那个总是温和的笑着见到她时一双眼睛盛满了星星的少年正惊讶的看着她,“你就是那个被我一箭射来的格格?”
“敬最美的小鹿。”
那时候她以茶代酒,却觉得像是喝了桃花酿一般甜,可自从愉妃去后,好像也没人有那个心情采桃花酿酒了……
她曾经以为愉妃阻拦了她的幸福,却没想到愉妃在的那些年里才是她最快活的日子。
“你们家五阿哥可真是心狠,说杀就杀不留半点情面。”
“灾民不能进京,一旦进京三教九流的人一来,什么乱子惹不出来?”
“听人说了,菜市口行刑那日,多少人求饶,五阿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
她是不是不仅没有看懂令妃,连自己的枕边人也从未看懂过呢?还是说,其实紫禁城的所有人,她从来都没看懂过?
那么慈爱却也信了谶言的皇阿玛、心狠手辣却不加遮掩的皇后、看不上她又给她寻大夫的老佛爷……以及她曾真心当过母亲,可如今依旧爱着却不知该如何再去爱的永琪……
偌大的紫禁城,她看懂过谁,读懂过谁呢?
亭子顶上的金片闪着耀眼的光晃了下眼,小燕子抬手遮着刺眼的光芒,阳光从她指尖的缝隙间滑过,竟没留下一丝一毫的温度。
桃花依旧开的那么美,亭子依旧立在那里,可是人,哪去了呢?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仿佛想透过这亭子看尽过往的悠悠岁月一般,她才终于低下了头转身欲走,却突然听见了啜泣声,隐在沙沙的风声中更加的凄凉,紫苏刚想拦着就见福晋闻声寻去拨开了树枝,一道人影突然转过身来——谁!
小燕子被吓了一跳,抚着心口定睛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永璂,他也没想到是小燕子,此时正慌张的把脸上的泪水抹去,一双眼睛氲着水雾瞪得大大的看着她“小燕子姐姐”
他不习惯喊‘五嫂’,总觉得这样的关系远了一层似的,小燕子点了点头看向他身后,那银盆里尚且还在跳跃着微弱的火苗,一簇一簇的映着光亮的影子。
“给容嬷嬷?”
她大概猜到了,心道永璂这孩子当真是重情,他却哭着向后退了两步,生怕小燕子会把那银盆砸了似的,“小燕子姐姐,嬷嬷肯定没有做那些事,她肯定没有诅咒五哥和小十五,小燕子姐姐,嬷嬷他没有……”
他哭着替容嬷嬷辩解,其实在他心里总觉得和容嬷嬷更近些,额娘性子冷总是端着一张脸,倒是容嬷嬷爱说爱笑的喜欢陪着他玩,念书念的不好额娘生气要打他总是嬷嬷替他拦着,偷偷摸摸把那些额娘不许他吃得糕点放到枕头底下,就怕他晚上饿着……
“我知道她和我额娘干了很多的坏事,但是小燕子姐姐,她罪不该死呀!
我听慎刑司的人说,她是被一板子一板子打死的,打得皮开肉绽浑身都是血流尽了才断了气的……小燕子姐姐,她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啊!”
永璂哭得声嘶力竭,小燕子听得胆战心惊,虽然她曾经提起容嬷嬷便恨的牙痒痒,虽然她也知道容嬷嬷做了许多的错事,也许那些被永琪杀的官员也许也干了很多的坏事……可是他们罪不该死啊!
“宫里禁止明火,要是走了水可就不好了。”她拍了拍永璂的肩膀,转身走出了这片树林,晌午的阳光金灿灿的打在她的脸上,却让她心底生出许多悲凉来。
她落荒而逃,突然觉得这宫里像是密不透风的牢笼一般困的她喘不过来气,于是便更加的渴望那宫外的世界,转身便往神武门走,紫苏见拦不住她,慌忙套了车跟她出去,正不知道永琪在哪里的时候突然看见了在会宾楼前的小顺子,连忙驾了车赶过去,还没停稳就见小燕子跑了下来蹭蹭蹭往二楼走。
“福——夫人!”
紫苏顾不上拴马便跟上了,上了二楼却发现小燕子站在门外没进去,里面的人大概在争吵,声音多多少少能听见。
原来察里图火急火燎来找永琪是说杭州出了事,“讷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杭州,暗地查访了不少地方,看样子,他是知道了福晋的真实身世,也知道了萧家的事情了。”
“知道便知道了,福晋明面上是西林家的格格,这西林家也是认得,萧家当年的人都杀光了,就算是把这案子重掀起来,难不成还要把人从坟地里挖出来鞭尸不成?”
永琪此时态度算不上好,“再说了,吏部和户部的卷宗我都着人处理过了,是半点儿痕迹都查不出来,他要是想找可没那么容易。”
“吏部和户部那只是明面上的东西,可萧家世居杭州,怎会半点儿痕迹都留不下?察里图,你速去通知我们在杭州的人,把萧家所有的东西都抹尽,住的房子当年一场大火虽然烧了个半边但毕竟还留着点,你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市面上所有能收集到了和萧家有关的字画、图印都给我烧的干干净净,就当这一家人从来没在杭州存在过!”傅恒心急如焚,察里图却只盯着永琪,“这些都是小事,我早已着人去办了。将军,现在真正难的是,我们的人发现了真正的西林格格就在杭州。”
“在杭州?”
傅恒和江墨同时惊呼,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不是云游四海几年来都找不到身影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去了杭州,连忙问“她在杭州哪?”
“灵隐寺”
“完了!”江墨对那段过往记忆深刻,“去灵隐寺!那灵隐寺的方丈什么都知道,连牌位都供奉在灵隐寺里面!她去灵隐寺干什么!快快快,马上派人去灵隐寺找到西林格格,千万不能让她说出来一句话!”
“你什么意思?”永琪猛地抬头看向江墨,他哼了一声,“五阿哥如今还怜香惜玉呢?西林格格曾经肯让这个位子,是因为希望借小燕子为西林家光宗耀祖,可如今你把人家家得罪的彻彻底底,她若因此恨上你,一旦被皇后的人找到,那后果可不堪设想。你怎么样还另说,你最爱的小燕子五福晋,第一个就没了命!”
他知道小燕子是永琪的命门,便专门往他七寸上捏,永琪果然沉默了下来,在思索着这一切。
他承认,他有些动摇了……
西林格格,的确是个太危险的存在了。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只要真正的她出现,小燕子一定没有活路,不用皇后,老佛爷就不肯饶了她……但是摇光,她那么好的人,应该不会吧?
可江墨说的对,十年过去了,一切都变了。这十年来她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时候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这十年来她发现自己的选择并没有让西林家更好的时候会不会恨他和小燕子……这十年来,他都成了这般模样,摇光还会和从前一样吗?
可要是杀了她,是不是也太?
“五阿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犹豫什么,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萧家的一切都抹的干干净净了,不能因为这件事而功亏一篑啊!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小燕子”
“替我什么?”
门突然被撞开,小燕子就站在他们面前,“替我什么?”
“什么又叫,萧家的所有痕迹,都抹的干干净净了?”
她在永琪面前站定,从容的昂起头轻声质问他,“爱新觉罗·永琪,你可以给我解释一下吗?”
“小燕子,我”
“不要和我说什么为了我!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去把萧家的一切都抹干净,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去做那些肮脏的事,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去杀了摇光!
永琪,那是摇光啊!那是爱你爱的甚至能主动放弃嫡福晋的位置也要让你开心的摇光啊,那是从第一次见你就对你情根深种的摇光啊,那是十年了从未在你面前出现过一次不舍得打扰你的平静的摇光啊!
她怎么会……怎么会背叛你,又怎么会舍得要你的命呢?”
她声泪俱下,浑身颤抖的如骰子一般,不知道究竟是为了那个痴情错付的摇光格格不值,还是为自己深爱的丈夫竟然也变得如此冷血而痛苦,吼完这些便觉得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你总是说为了我,为了我……可我受不住啊!我受不住!”
“小燕子!”永琪见她要倒连忙扶住她,却被她倔强的用力甩开,转身就往楼下跑,永琪撂下一句‘不许擅自作主’就追了上去,却见小燕子根本就不肯坐什么马车,直接跳上马便开始狂奔,急的永琪只能在后边追,仲春的天气暖和路上人也多,此时都吓得往两边避着看着马蹄哒哒的急驰而过,卷起阵阵尘土迷了眼……
“小燕子,你慢点!”
永琪看着她左右摇晃的身体不住的担忧着,却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能跑的这样快总是差一步才能追上,只好拼命喊着让她慢点,却见她似乎越喊用的力气越大顿感无奈,先认了输,“好好好,我不追你了……你慢点好不好。”
小燕子哪里肯听,好在她技术还算不错,只是闯入神武门的时候着实把人吓了一跳,多少年了没见过有人就这么骑在马上带着马车直接往里闯,人还没看清就要去追,才把人拦下,后边的五阿哥便已经追了上来,“没长眼吗?那是福晋!”
“福晋”
“小燕子!”
永琪急忙又跑着去追她,哪知道她还真是有劲跑的飞快,一路跑进了永和宫才停下来,永琪同样累的气喘吁吁,弯着腰大喘着气,“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什么要杀我们的恩人?解释你为什么要把萧家的痕迹抹的干干净净?”
“我没有说要杀她”
“可你动了杀心!”
“爱新觉罗·永琪!你敢说你没有动杀心?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难道看不出你心里在想什么?”
永琪顿时哑口无言,小燕子便知她又猜对了,整个人都要气笑了,“人家旁人做了皇家媳妇儿都是光宗耀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我呢?牌位不得供奉,如今竟然连我爹娘亲人存在过的痕迹都不能有。永琪啊,那是我爹拼了命的地方,那是我们萧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人秦桧还有个铜雕塑在那立着呢,可我爹娘,活生生的人,竟然就跟一阵风一样说飘走就飘走了?
世上哪有我这样的女儿,百年之后,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我爹娘?”
“其实我今天去找你是想告诉你我想回杭州呆一呆,我的爹姓爱新觉罗,我的丈夫姓爱新觉罗,我的妹妹姓爱新觉罗,我还生了个小爱新觉罗,我被你们家包围了我想缓一缓……可是你告诉我,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爱新觉罗·永琪,你这真的是为我好吗?
那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要!”
“什么叫不要?”
“就是你这样的爱我不要,你这样的丈夫我不要。我知道我这样身份配不上你,储秀宫住着那么多呢你去找啊,那么多名门贵女,排着队等着你去娶他们,你为什么非要抓住我不放你非折腾我干什么!”
“和她们有什么关系?我现在走路都绕着储秀宫走!”永琪刚刚听见她说‘我不要’的时候便已经气昏了头,老佛爷年龄大了瞎折腾他能做什么,此时气劲上来蹭的进了屋取下墙上挂着的长刀就往外走,“我这就杀去储秀宫,把那些碍眼的人都砍了去,省得碍我们家小燕子的眼,因为些无关紧要的外人伤了咱俩的夫妻情份,凭什么?”
若是往常小燕子肯定要扯着袖子骂他说胡话,于是这次放慢了步子往回看,却发现小燕子哼笑一声把剁肉的刀提了起来,“来来来,拿着这个去!到底是王爷了长本事了,要杀要剐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还能连点痕迹都不留下是吧?动不动就要喊打喊杀的,你不如把我也杀了,省得我误了你的大事!”
“呵,你总是子曰子曰的,孔子说杀人都不杀老人和孩子,可你呢?尚在肚子里的孩子你要杀,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你也要杀,你眼里除了杀人就什么都没有了吗!你这样还是个人嘛!”
“小燕子!”
永琪怒吼一声,他无法接受自己最爱的妻子最重视的人这样的贬低自己,最困顿的时候连卖艺都不能忍受的谦谦君子如何能忍得了这样的脏水泼在自己身上,一把抓住她的手浑身颤抖的怒视着她,“我再说一遍,令妃的儿子不是我杀的,他亲娘都不要他管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让他有的,也不是我让他没得,关我什么事!
还有,容嬷嬷。呵,不是你喊打喊杀说要她的命的时候了?不是你恨容嬷嬷恨的牙痒痒的时候了?如果你把这些都忘了,那你总该记得紫薇身上被她扎得针眼,你总该记得我胸口上的第一道疤是拜谁所赐!
你在这心疼这个心疼这个?你就没有心疼过我吗?你难道就忘了,这些人曾经想置我于死地,这些人曾想取我的命吗?
收起你那些可笑又廉价的圣母心吧,皇后可没有因此对你丈夫和你女儿有半分的心软!”
两人怒目而视剑拔弩张,幼幼和窈窈都哭喊着‘阿玛额娘’站到了两个人中间,一个扯着小燕子的袍子一个拉着永琪的袖子,永琪红着眼指着一双儿女,“睁开眼睛看清楚了,谁才是你的家人!”
“谁才是我的家人?被你、被你们家抹去的干干净净的萧家一门十九口才是我的家人!”小燕子吼得浑身颤抖,一双眼睛失望的看着他“我曾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会迁怒,你不会滥杀无辜。
我从来没有拦过你报仇,但是永琪啊,当年在洛阳皇后给了你一刀,你难道没有把她的人都杀了?你砍得那些官员里,难道没有一个是抱着私心想要铲除皇后的党羽?摇光为了你我的幸福放弃了锦衣玉食唾手可得的一切难道就该得一个‘不留后患’的结局?”她长叹一口气垂下眼眸看着他掐在她手腕上的手,“我想问问你,爱新觉罗·永琪,你这双曾握笔,曾提剑的手,到现在为止沾了多少人的血了?”
她说得很轻很轻,永琪却觉得仿佛被她在心口捅了一刀似的,不由自主的低头看着这双手,也许他当真是如小燕子所说,血见多了,也不觉得命贵了吧……
可是相比于小燕子的命来说,莫说一个已经没了的萧家,就是多少活生生的人,他也舍得。
她闭上眼把眼角的那滴泪抹去,“话本子里的那些帝王总说‘孤乃孤家寡人……’,可是永琪,咱们路才走到一半,就要把那些故人都丢的干干净净了吗?”
永琪的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小燕子低头抱起幼幼,牵着窈窈的手就要走,谁知小姑娘却后退了一步把手背在身后,沉默的看着小燕子。
“你不去看紫薇姑姑?”
她摇头。
“行,你不去就在这待着吧。”
小燕子还真转身就走,只是到门口的时候又刻意慢了脚步,往常窈窈肯定要追上来嬉皮笑脸的喊额娘,可此时她回头看过去,窈窈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父女俩如出一辙的目光望着她。
“你说的对,那个孩子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其实容嬷嬷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些贪官是死是活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摇光要是死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真的没有关系吗?
永琪,我只是怕,我怕你走得太远,忘了当初为什么出发。”
她转身决绝的离开,裙摆旋开又消失在宫门尽头,不带一丝一毫的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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