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静悄悄地,小路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悄悄抬头看着这一对父子,帝王高高在上的坐在龙椅上沉思,儿子跪在地上腰板儿却直挺挺的。
“你让人把东西都送去内务府了?”
“是”
“一样不落?连晴儿的九连环、老佛爷送的玉如意,朕送的镇纸也都不收?”
乾隆的声音并不松快,不像是因为儿子坦诚而高兴,倒像是觉得儿子太过谨慎不信任他觉得委屈一样,永琪听着他的质问诚实的摇了摇头,“窈窈喜欢九连环,还看上了傅恒将军送来的一对瓷娃娃。老佛爷和皇阿玛送的永琪哪敢不收,都好好的放在了书房日日摆着。除了这些,还有两江总督送的上个青花瓷瓶也留下了。”
“你什么时候喜欢瓷器了?”
乾隆颇为不解,永琪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搬的时候毛手毛脚的摔了。”
他一看永琪这样子就明白了过来,哈哈大笑的拍在他肩膀上,“是被小燕子摔了吧?你们夫妻俩也真是,哪次吵架都是打打杀杀的。”他一低头看见他脖子上那一道红痕,“小燕子抓的吧?这丫头可有点过分了啊,你也不要总是迁就她,什么都由着她胡闹,堂堂大清的王爷,脸上挂着彩怕老婆是怎么回事?!”
乾隆的确疼小燕子,可他也爱自己的亲儿子,更何况作为一个皇帝,从前他乐得成全小儿女的情意,如今却并不愿意看着永琪真就为了小燕子再不娶别人。
“你把鄂宁斩了,西林家只怕恨你恨到了极点。永琪啊,阿玛不是要劝你,而是你总得有个人要帮你,你娶了别人家的姑娘,人家的家族也是个助力,这个道理你和小燕子讲讲,她也会理解的。”
“我娶了谁就是害了人家姑娘,亲家结不成反倒成了仇家。再者说来,我也不需要什么家族助力,儿臣只想做个‘孤臣’‘纯臣’,竭尽所能的帮皇阿玛分忧。”
这话乾隆爱听,帝王从来都是多疑的,哪怕他再相信永琪心里也有要把江山托付给他的盘算也害怕他势力过大威胁自己的地位,刚刚看到折子的时候心里当真是大骇,如今听得永琪这样说又觉得有些愧疚,“阿玛也是为你好,一个王爷没有子嗣如何能行,你不能太迁就小燕子了!”
“是她迁就我更多些。”曾经他也觉得自己对小燕子很好,谁家的阿哥做到像他这样宠媳妇儿,可小燕子那一番话又让他幡然醒悟,其实这么久以来,若说牺牲更多迁就更多包容更多的,从来都是小燕子。
她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差点娶了欣荣,她在得知真相最痛苦的时候要自己苦苦的挨过去,她一个人撑起永和宫的风雨飘摇的时候还要顾及着自己的情绪……更别提在过去的六年里,小燕子耳边又听了多少的流言蜚语,独自忍下了多少的委屈。
世人总是要说,你看五阿哥为了小燕子如何如何,多好的男人啊一定要珍惜;可却忘了其实她明明可以走,明明可以离开,明明可以选择一个也对她这么好的人轻轻松松的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只是因为不舍得他而已。
“皇阿玛,我额娘才走,如今热孝未除,还是别再提这些事了。”
“你这次倒是有好借口了!”
“皇阿玛!这不是借口!永琪为人子,不能如此不仁不孝。”
他似乎生了气,乾隆也自知失言,不过当爹的哪能承认,还是敲打了他两句,“你如今在我这敢硬气我不说什么,可老佛爷才不管你什么孝不孝的,她那已经物色了不少世家姑娘,还有陈家的姑娘她也没放下,这几年不会让你娶,但放到你眼皮子底下却是可以,永琪啊,你总得给小燕子说明白这件事”说完不等他反驳就摆摆手让他离开,自己坐在椅子上对着那张折子出神。
这么多名字,几乎把六部三司地方大员都涉及了个遍,有人恨不得把家都要掏空了,也有人只是随意送了些不值钱的东西,却礼轻情意重。
“皇上,国舅爷在养心殿外候着呢!”
乾隆这才想起来似乎今晚邀了傅恒来对弈,这些老臣里他最信得过的就是傅恒,毕竟年少相识还是富察的亲弟弟,他在潜邸时便看得长大的孩子,又是个武将不涉及太多朝中事。摆摆手要他不必多礼,正等着小路子摆棋盘的时候突然心思一动,把那折子递给了他。
“刚刚永琪来了一趟耽误了些时间,你瞧瞧这孩子,封王人家送点礼多正常的事情,他倒是谨慎到不行都记了下来,还把东西都送到内务府去了。你看看,你送窈窈的一对磨喝乐他还记上了呢!”
傅恒双手接过跟着笑,心却扑通扑通的跳着,心道五阿哥做事果然是周全,把那“茶盒”去掉不说,还记得再添样东西,装模作样的看过后故作惊讶道“这——送的的确不是小数目啊”
“害,水至清则无鱼,贪便贪些吧。他年龄小没见多太多世面,这些钱跟咱们国库银子比起来算不得什么!”
乾隆当真不在乎这些,他对于贪官的态度完全没有他爹那么狠,雍正皇帝恨不得把贪官扒皮抽筋才解恨,他却像极了康熙皇帝,觉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的了——咱国库又不缺钱!
傅恒配合的称是,却又把折子举起来看了一遍,看完后双手奉上却不说话,惹得乾隆好奇,“你想说什么?”
“老臣不敢胡言乱语”
“少和朕整这一套,从前在潜邸时你胡言乱语的少了?”
傅恒却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反而直直跪下,“皇上,臣看了这折子胆战心惊。不是因为这礼物的银两,而是因为臣在这上面看见了四个大字——结党营私”
“结党营私?!”
没有哪个皇帝不害怕这四个字,乾隆顿时坐直了身子把折子夺了过来,傅恒忖度着他的脸色开口,“结党营私的不是这些官员,他们不过是见风使舵想在王爷面前讨个好印象而已,最多是想升升官。结党营私的恰恰是没在这名单上的人。——皇上您看,六府三司十八个省,独独少了哪?”
乾隆与他对视一眼慌张的翻着折子看,吏户礼兵刑……几乎不见刑部的名字。十八个行省外还有五个将军府却见不到乌里雅苏台的踪迹。
那都是皇后的人。
“当然老臣也只是猜测而已。”傅恒点到为止,正巧小路子已经把棋局摆好,他又换了轻松的语气问他,“皇上这次还是黑子?”
“嗯”乾隆收了折子执棋而下,几回合后捻着棋子思索,没头没脑来了句,“朕从小就喜欢用黑子,就算是先帝在的时候也是如此,只用过两三次白子,你猜是和谁?”
“臣猜不到。”傅恒摇着头笑,乾隆找准了地方落下一颗,捋着胡子笑,“和小燕子!她一听说黑子先走非要走黑子,其实下棋赢不赢的和谁先走有什么关系?越想赢越着急越出错!”
傅恒听出了乾隆口中的愠怒之意,笑着宽慰,“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有母亲不为自己儿子考虑的呢。”
“旁人可以,可她是皇后,是国母!永琪就不是她的儿子了?这孩子母族不盛,又因为西南的国事得罪了妻族,她还这么针锋相对不依不饶!”乾隆啪的把棋子仍在桌子上,“朕就让她看看,没有了额娘,还有朕这个阿玛!”
“六部里面,永琪礼部和刑部都去过,你觉得让他再去哪合适?”
“吏部。那历练人。”
“二月初七封王大典,皇上就会一并宣布让你主管吏部的任命。”傅恒见到永琪的时候他正在会宾楼二楼下棋,见他来了连忙起身,“傅六叔来的正巧,我自己和自己下棋玩正无聊呢!”
傅恒环顾了下周围,这间房子在二层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但是却装潢雅致,窗帘落下遮着阳光洒下一片阴影,门被轻轻叩了两下,一位身着红装的妇人笑着进来放下了茶碗又退下。
“傅六叔可别小瞧这间屋子,就是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商量怎么把香妃娘娘偷出宫去的。刚刚出去的是会宾楼的老板,叫柳红,我和小燕子的生死之交。”
傅恒这才恍然大悟,其实永琪哪里是突然变得如此,他从来都是个睿智冷静、运筹帷幄的聪明人。当年人们只把‘私自逃婚,偷皇妃出宫”这样的事情当作八卦来听,却忘了在这两件惊世骇俗的背后就该看得出,这是个有勇有谋敢想敢干的人才。
只是他一直收敛锋芒,似乎只想和妻子女儿过好一亩三分地的日子而已,甚至如果没有愉妃娘娘的事,他都觉得永琪大概是真想当个闲散王爷陪着福晋下下棋逗逗鸟悠闲过日子去。
“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为什么想去吏部?”
“那六叔觉得我该去哪?”
“兵部呀!那的事务你熟悉也容易出成果,兵部的人心思简单也好相处,更何况要想争手里没有兵权是不行的,你在西南打了胜仗回来,接管兵部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谁也挑不出刺来!你非要挑个吏部,世上最难管的就是人,让这个满意了就会得罪了那个,到时候联名参你一本,你哭都来不及。你可别忘了,如今观保已经升了御史大夫,你当年不娶他女儿可把他得罪了!更何况他如今又是那拉公子的岳父,但凡你有点把柄落到他手上,谁能保得了你。”
“他们的态度不重要,只要皇阿玛信我就好。傅六叔啊,兵权虽重却也危险,他再疼我也是个做了三十年皇帝的君王,今天他也许心甘情愿的把兵部给了我,可难保他日不会多心。就像我能得来这差事,不就是因为皇阿玛对皇后疑心和忌惮了吗?再者说来,”他拨开窗帘望着初春明媚的日光,“皇阿玛不在乎那点国库银子,我在乎。”
“一个家要是败,必先从里面开始。一个国家若是要亡,就是从这些官员开始。今日的放任一定会造成明天的坍塌,这些人就像是蝗虫一样,你现在不管,将来泛滥成灾把国库啃的七疮八孔的,想管也来不及了……国家之治,重在吏治;国家之治,难在吏治。您说得对,吏部是个得罪人的地方,可我不能因为会遭到一些官员的恨就不去做这些,因为我相信这些读着四书五经长大的读书人们总有些是有良心的,我不能让这些有良心的官员被埋没被污染,我得给他们一个机会。
有人骂我,也会有人感谢我。而且我相信,骂我的人总会是少数,而感谢我的,是那些有良心的父母官,是那些勤勤恳恳的百姓——这些人才是一个国家的根。
傅六叔,我从小便喜欢秦王李世民而不是燕王朱棣。因为秦王只是拿回该属于他的东西,而燕王是谋反。
我要争,不只是想要争口气报个仇而已,也没想着用那些见不得人的下三滥的手段,否则我也不会来找您,那些谋士打手难道不是更有用些?那我和皇后之流还有什么区别?
我要争,就要堂堂正正的争;我要争,就要让更多人因为我的争而过的更好;我要争,是要让皇阿玛让百官让天下黎民都看见,我,爱新觉罗·永琪,值得!”
他句句说得掷地有声,傅恒不由自主的抬头仰望着他,永琪整个人被笼罩在一团光晕里,神情带着对未来的向往和独属于青年人的豪情万丈,像是天上的神祇一般。
“老臣若能成就一代明君,也算是此生值得了!”傅恒当即叩首,“旦请五阿哥记得今日的豪情壮志,助我大清再创盛世。”
二月初七,艳阳高照。
永和宫彻夜未眠,虽然因为新丧未过并未张灯结彩,但也罕见的有了几分喜气,窈窈虽为公主,但还是第一次穿这件金丝石青公主吉服,站在穿衣镜前晃来晃去的看冠顶那颗东珠的耀眼,幼幼虽小却也换了件红色的襁褓,咯咯笑着看着姐姐捻着裙边转圈圈,小桂子小顺子也换了身新衣裳心里美的不行,两人互相拉扯着帮对方正着衣裳,小燕子小心翼翼的端起吉冠踮起脚尖替他戴上,手顺着朝珠慢慢抚下去,被他紧紧的握住了手,“手怎么这么凉?”
她大大的眼睛里亮盈盈的,拇指在他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吸了下鼻子哽咽道“就是觉得高兴,我的夫君真好看。也觉得难过,额娘一向以你为骄傲,要是能看见你穿得这样不知道多高兴呢。”她鼻头一酸没忍住眼泪,“还有点害怕,心里害怕。”
永琪闻言心里也泛着酸楚,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背,嘴唇贴着她的脖颈缓缓留下一串吻,“没事的,你不是说了吗,只要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什么日子都不怕。而且,谁说我们一定会输的?”
“我不是怕输,可就算是赢了,可能我们也要失去很多……”小燕子自觉不该说这些丧气的话,开弓没有回头路说这些徒增烦恼,于是爽朗一笑从让人依恋的怀抱里钻出来,“我去瞧瞧外边准备的如何了。”
她落荒而逃的有些狼狈,踉踉跄跄的钻进了厨房,紫苏正围着围裙热火朝天的炒着菜,小燕子挥了挥眼前的烟,“呀,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
“快了快了,我把这菜盛出来再下碗面就好!别的都能不吃,这长寿面可千万少不得!”
面条已经被擀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案上,锅里的水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泡,小燕子把袖子撸了上去接过她手里的盘子,“长寿面我来就好,你快去换衣服!一会礼部的人就要来了!”
“福晋我”
“煮碗面我还是会的!不是你教我的嘛,得知道心疼自己丈夫!”
紫苏欣慰的笑了笑也不再坚持,解下围裙去了后面换衣服,小燕子轻车熟路的打了个荷包蛋,看着白色晕成一圈云朵的形状又开出黄色的花苞来再把面条放进去,白色的线条在水中飞舞,沉下又浮起,她一边拿筷子一边高声喊着,“窈窈,进来把菜端出去!”
“怎么是你?”小燕子惊讶的看着永琪进来,窈窈跟在他后边扯着他的袍子蹦蹦跳跳的,“就你心疼你闺女!”小燕子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把一大一小两个盘子递给父女俩,看着身后七八个碟子忍不住感慨——真是辛苦紫苏了,做这么一大桌子菜。
“封王礼节繁琐,吃饱了才有精气神儿!”紫苏已经换好了衣服出来,刚把菜放下的窈窈乐得拍手,“紫苏姑姑真好看!”
她原本就是个清秀的美人,奉天的水土养育的身段高挑,只是后来的日子太苦太难被遮住了太多风华而已。乍然被夸还特别的不好意思,搓着手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着端菜。
正堂的八仙桌上被摆的满满当当的,红的绿的瞧着便让人有食欲,窈窈刚想坐下就被小燕子拉住,拍了拍手与众人对视一眼齐齐行礼,“给王爷拜寿!恭祝王爷万事顺意。”
不过五个人而已,永琪却觉得比往日那些山呼海啸之声还要让人觉得震撼,因为从前的那些人中不知有多少虚情假意,而眼前的五个人,是满满的真心实意。
一时间满腔的话竟是半句都说不出来,只挥了挥手让大家坐下,紫苏原本要推辞被小燕子死死按住,指了指那边没有丝毫顾虑的小桂子小顺子笑,“这是我们永和宫的规矩,吃了这顿饭,就彻彻底底是我们永和宫的人了!”
“奴婢此生只忠于王爷和福晋,如有违~”
“又说奴婢了,该罚!”
欢笑声一片,小燕子靠在紫苏肩上笑的前仰后合,永琪嘴上也挂着笑凝神细听外边的声响,鼓乐声似乎愈来愈近,这也昭显着封王的时刻真的快了……他放下了筷子,手攥在酒杯上青筋暴起,做了个深呼吸平复了下情绪,站起身神色凝重道“此去艰难险阻,无论荣辱,还望共担。”
小燕子缓缓站起与他并肩而立。窈窈并不懂这句话的重量,懵懂的看着桂叔和顺叔都激动的满脸通红,而紫苏姑姑竟然哭了出来。她想开口问,然而才拉住额娘的手就被外边震天的鼓乐声打断,“王爷,时辰到了。”
她看见阿玛冲来人点了点头,她看见往日空空荡荡的长街上站了好多好多举着红色蓝色牌子的太监和宫女,她看见太和殿的丹陛下有很多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红色的帽子,她看见有人把一个金灿灿的宝盒递给了阿玛,她看见阿玛正色面向北面三叩九拜,她听见了那肃穆又绵长的角声呜咽,她听见了那震耳欲聋的鼓乐声,她听见了司礼官拉的长长的又有些颤抖的声音,她听见了无数人低低沉沉的恭喜……
她也跪在地上,悄悄的抬头看着额娘,“他们撒谎……明明都不高兴的……”
明明都不高兴的,明明都拉着张脸表情奇奇怪怪的,明明连阿玛都没有多开心。
额娘没回答她的问题,她后来又去问阿玛,永琪正踩着凳子把金册金宝放到高高的柜子顶上,听见她这么问身子晃了下,蹲下身子摸着女儿的头笑,“小孩子才不会撒谎,说谎的都是大人。有时候,笑不意味着高兴,哭也不意味着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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