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今儿吃什么啊?”
脏兮兮的小孩从柴门外跑进茅屋,双手扒住木桌,一个劲儿往上跳。
桌上摆着两碗野菜羹,小孩儿踢踏着草履的脚慢慢安静下来了。眼里的期盼逐渐平息,直到一只大手猛地拍住他的肩膀,小孩被吓个半死,嗷一嗓子窜开,还不忘朝他哭嚷。
“说好的肥鸡呢?鸡呢?你又骗人!!”
身后传来爽朗的笑声,接着有人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抄起筷子就欲吃。
“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不信,所以没有。”
“骗人!!林神妤江湖骗子!!!”
小娃娃决定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次,然而骂街的一套刚拿出手,便被师父一筷子菜重新堵了回去:“诶呦小祖宗别叫了,当心招狼。”
小孩泪眼婆娑:“师父,我们连鬼都不怕,为什么要怕狼。”
“因为骗鬼的招数骗不住狼啊,狼饿极了不讲理的。”
“饱了呢?”
“那你就是储备粮,赶紧吃饭。”
“师父,”他抹抹眼泪坐下,低头看着半凉的菜羹,“你有驱鬼的真本事,还帮助了那么多人,为什么镇子里的人还是不待见我们呢?”
师父闻言略微皱眉:“怎么,今儿谁欺负你了?”
小娃娃摇头,没有人欺负他,只是他能看出来,镇子里那些人,有事需要拜托师父时的眼神和平日里看他们的眼神一点都不一样。
他还小,读不懂,只觉得算不得友善。
“你还小,长大就明白了,这有的时候啊,别人看你不顺眼事小,把你赶出去事大。不待见却又不赶走,那就是因为不敢。”
“那你常说宅子闹鬼是件很麻烦的事,会伤及很多人,可那又不是我们的家,为什么还要管?”
“因为管了就有钱啊。”
“你又撒谎,这两天你忙得团团转,我也未瞧你拿一枚铜板回来!”
师父的语气淡淡的,像飘在天上的流云一般闲适:“这两年征税严重,田里又闹蝗灾,很多人都没钱。但他们给了师父别的东西,有些是钱买不来的。”
“什么啊?”
师父将碗里的菜叶挑出来,夹到他的碗内。
“羁绊。”
“那是什么,能吃吗?”
“不能吃,但至少不会让你饿死。听说过百家饭吗?”
小孩懵懂的看看他。
师父轻叹口气。
“师父就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嘉祺啊,做驱邪师不好玩,师父更希望你平安,本领教给你,不是让你成为谁,而是想给你在这世间生存下去的底气。”
“羁绊与底气,你终要有。”
“师父不是说我天赋很高吗?那我早些师成,长大去接那些达官显贵的单,天天赚钱,咱们就能住大房子里了,就能有肉吃了。”
师父看着他,笑了笑。
“我可不像你,我说到做到,我给你养老!”小孩子眼里亮晶晶,满脸郑重,朝他伸出手。
师父点头,伸出手与他击掌。
“好。”
……
他曾经嘲笑过师父的名讳,觉得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叫什么不好,偏叫神妤。
后来这个名字救了满城哀魂,当漫山遍野的灵魄朝他跪下,无垠的寂静里,只有他哭声悲戚。
元佑二十年腊月初八,世上再无神妤。
回忆中止在某处,捻灭了最后一缕光亮。
……
老板笃定的倒不是传闻真假,而是二十年前的确有名“神妤”的神棍曾暂居过秤锤县。
马嘉祺暗自盘算一把。
二十年前……那时的师父还没捡到山野里与狼争食的自己,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此事或许真的可信。
没曾想,他老人家都死多少年了,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听到他的事迹。
这胖子左看看右看看,自觉这一桌气氛有几分微妙,遂赶忙招手高喊:“小娥啊!快把东西端上来!!!!”
这客栈上下,能被如此使唤的女子八九不离十只有胖子的亲闺女。就见楼上窜出道身影噔噔噔跑下楼,小娥手捧一只木盒由远及近,汗珠挂在额头,呼吸不稳,一副累极的模样。
小娥把东西毕恭毕敬地放下,胖子睨了她一眼:“女子惯是娇气,以后再麻溜些,晓得不?”
她点头,随后转身继续忙活。
胖子朝一行人笑笑,又对马嘉祺道:“这位小爷若要打听那神棍的事,恕下在所知有限。不过,我这里倒有一样东西,几位理应看看。”
言罢,他伸手从木盒里拿出一条珠串。
宋亚轩下意识眯起眼。
……那是一串舍利。
偌大客堂内似乎寂静了一瞬,如梦魇的幻觉般转瞬即逝。
“这东西来头可不小!刘小公子,我与您实话讲——没有它,就没有咱家客栈。”
他朝刘耀文举起酒杯,脸庞的笑意却逐渐削薄了。
“我们这里不干净。”
刘耀文垂下眼睑,举樽。
这句话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好似石子抛进深渊,场面陷入一种诡谲的安然。
胖子挥袖将杯中酒饮尽,一副如鲠在喉的痛苦神情,抹掉嘴角的酒渍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语气虚浮:“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串舍利,是地藏菩萨的福授。许是当年锦州征战,惨死实在太多,连阎王都收不住喽,才放回人间,加害于我等罢……几位若是不理解,大可四处看看,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四个人闻言都是一愣。方才察觉到,此刻的客栈诡异地可怖。
旁边就是把酒言欢的住家,只是细瞧能发现,他们的动作单一且僵硬,且推杯换盏间,悄无声息。
丁程鑫与马嘉祺相视一眼,马嘉祺握住桃木剑欲起身,却被斜伸来的手臂拦住动作,胖子的脸上瞧不出悲喜,无滋无味,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别瞧啦,他们都不是活人。”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淡然:“莫要凑近,这些都是阴魂,阴魂不散,阴魂最难缠。但他们并无恶意,只是借我这小小客栈,回一趟故里。”
马嘉祺敏锐的察觉到不对。
“你开的是阴兵栈?”
那股淡漠中透出几分诧异:“……哦,您是行家?”
他回头打量那些正在“举杯邀明月”的“来客”,丁程鑫也扭头一瞥,而后默契地接过话茬,莞尔:“阴兵栈,人间里的望乡台。这五湖四海间总有些阴气奇重的地方,惨死的魂魄支离破碎,神识具灭,它们只会在死去的地方不断徘徊,找不见来处,也没有去处。后来有了阴兵栈,专为枉死的阴魂留一处栖息之地,待他们执念了却,再送一程魂飞魄散——没曾想老板您也做阴阳生意,世道不易。”
“唉,在这种地方,谁还管什么活的死的,发笔横财都是空花阳焰。”
胖子似乎是被戳中了心坎,话匣子大开:“晚香镇从前也是个繁华的镇子,然而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近些年怪事儿是一年比一年多!三年前,我那老哥全家毒发身亡,没留一个活口;去年正月,咱家客栈对面的包子铺,就一老太婆跟孙媳儿,不过是晚上出门采药,结果第二天就不明不白的全横死在家中了……这种事儿层出不穷啊,除了被地藏菩萨庇佑的,其他要么散财要么倾家。诶呦,我也实在是被骇惨喽,客栈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后来只得干起了死人买卖。”
说着,他摩挲起手中的舍利,又喃喃道:“我怎会不知道干阴阳活儿折寿嘞?可在这儿,这儿的百姓入了黄昏就不敢到处跑!活人的钱哪里有死人好赚?几位爷,恕我直言,你们有事情要办,最好赶早为上,踏进这地界儿是死是活都不好说啊。”
几人心下了然——原来他们都知道。
那一开始为何还要装模作样。
“这串舍利,就是佛主赠予你们的压胜物?”
“正是。”
胖子摸着舍利,动作极其小心。
“这里的所有住客,都不是活的?”
“不,”胖子摇头,似在自语,“天亮之后,皆为活人。”
也就是说,这家客栈白天接待普通打尖儿和住客,晚上接待阴魂。难怪那阿沢说黄昏后概不接客。
这完全是吊着脑袋讨饭吃。
丁程鑫盯住胖子,四周传来纸屑划过木板的窸窣声,仿佛有无数只纸人在地上走。
……四面八方全是阴魂,几个活人席坐中央。
场面异常恢诡谲怪。
“嗳呦,瞧我,光顾着说话喽,”胖子忽然打破凝固的氛围,笑意重新挂回脸上,他再次举起酒杯,又拿起筷子,朗声道,“几位爷车马劳顿,这菜都快凉了,咱们先吃,先吃!”
筷子磕碰碗盘的动静渐渐弥漫开,烛光依旧顾自摇曳,宋亚轩瞬却间警觉起来,浑身寒毛直立。
那句“切莫动筷”仿佛在此刻生了根发了芽,扎住他的手脚,让他面对满桌菜肴却难动分毫。
对面的胖子已经自顾自夹起菜了,同时热情似火,不住介绍客栈的招牌菜品,而刚刚那个心事重重的掌柜,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他犹豫地往旁边瞟。
丁程鑫保持原有的礼数,偶尔与胖子交谈两句。
刘耀文搁下了酒杯。
马嘉祺松缓了握住的剑。
似乎无人在意话题的戛然而止,也无人再继续谈下去。
所有神眉鬼道,云迷雾锁,好像都随着胖子的一声令下而怪异地中止了。而他仿佛成为唯一见证经过的存在,茫然失措。
下一刻,所有人都拿起了筷子。
宋亚轩的手开始微不可见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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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留个尾巴。
(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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