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堂内人声嘈杂。似乎晚香镇里的人作息都出奇的一致,连就餐都挤在同一时辰,前不久还人迹寥寥的堂内此刻倒显出烟火气。除了中央一张拼起来的大桌尚且空缺之外,就连角落里的针脚地儿都已经坐上了人。
胖子膝下有一女,小姑娘陪着爹娘做生意,倒不嫌需得抛头露面。虽没生出个伊人相,但好歹正值二八芳华,可怜偏得着一身粗布素衣,端着碗筷不厌其烦的一遍遍穿梭在堂内,忙里忙外,还险些撞到刚从楼上下来的宋亚轩。
“嗳呀!对不住对不住……”
宋亚轩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见她先迈一步错开,连声道歉后便头也不回的急飘走了。
手抓了个空,后背又被人戳了戳,他侧过脸,就见跟上来的马嘉祺满眼好奇地望着姑娘离开的方向,凑近他耳边嘟囔道。
“你说,那胖子怎么就不乐意多雇几个伙计打杂嘞?”
“依我拙见,大概是没必要。”
不远处的胖子正朝他们招手,满面和蔼笑意,宋亚轩边沉声回答,边朝他颔首,眉眼弯弯,笑容客套。
“确实。求福生养男,求富生养女。”马嘉祺忽然睨眼一瞥,神棍似的念叨两句。他面相生冷清寡,声音却敞亮通透,此时颇为感慨的一叹:“这掌柜的倒是挺会融会贯通。”
胖子远远只见那青衫少年郎的嘴一张一合,表情莫测,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但那道视线又恰好落到自己身上,不遮掩地上下打量,他满头雾水地瞧,只觉莫名心虚。
待几位公子爷相继落座,人声喧嚣间,这掌柜的好似异常兴奋,把肥臀下的椅子吱歪挪正,他笑出一脸油皮褶皱,微拱手,将嗓音拉起老长,一肚子的客套话唱秦腔似的顺出口了。
“几位贵客长路颠簸,商民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呐!如有照顾不周,还望多多海涵。商民与内室今日特地备下酒水菜肴,几位爷莫要客气,咱们边吃边聊!”
言毕一挥手,边上便有活计迅速会意,随即陆陆续续将菜肴端上桌。
几人旁观着菜越上越多,宋亚轩忍不住伸手指去戳马嘉祺的手背,待他眼眸微动才动动嘴唇疑惑嘀咕。
“我感觉他不像个掌柜,倒像个……”
“山匪头子。”
宋亚轩闻言没敢扭头,只不着痕迹的扫了他一眼。
烛火氤氲下,青衫正被过堂风轻微翕动,一头黑丝垂泄肩背,常年束在头上的莲花冠此刻被一根简陋木簪随意替代,倒更有个公子样。眉眼安逸异常,薄唇微动间,说出来的话不疾不徐,却无半分温度。
他确实没想到什么好词,但也未曾料想过马嘉祺真会脱口而出。
将视线收回前,宋亚轩留了个心眼,发现虽然这名义上是场再寻常不过的迎宾宴,但马嘉祺却把自己的桃木剑背来了。
有蹊跷。
他回忆起寮房里的人偶和舍利子,兀的想,这厮该不会也有事情瞒着自己?
想到此处,他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异动,木桨推舟般,涟漪漾开。
然而此刻,他什么都问不出。他第一次从这个自己信赖的人身上,察觉到如此明显的矛盾感。
每个人做事,追根溯源都有一个因果,那让马嘉祺不惜褴褛劳苦也要走南闯北的又是什么?
当真是因为缺钱爱财吗?
宋亚轩神游至此,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想偏了,他忙收拾起纷杂的思绪,刚垂下眼睑,一只拳头却忽的从旁侧里伸来,搁在了他的膝上。
胖子正眉飞色舞的跟一行人推荐他自酿的桂花酒,似乎没人注意到桌下这细微的动作,那拳头在宋亚轩的眼下默默退开,留下一张褶皱的小小黄纸条,整个过程迅速且无息。
其上寥寥几字,却令宋亚轩浑身一僵。
“切莫动筷”。
他心中疑惑,微微侧过头,以为是马嘉祺递给来的,却在张口时发现他两手都在桌上,几人正与胖子谈笑,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
宋亚轩的脊背开始发寒。左右看看,却又毫无异样。
谁递来的?
他下意识抻袖口将纸条覆住,不知为何,心里咚咚作响。
“听闻宋哥儿乃小公子莫逆之交,幼时便有了情谊,诶呀,这倒让我想起了恩人,当年有幸受恩人倾囊相助,记得他身旁也常有一位仁兄跟随,唉……可惜后来服役随军征,不知在哪里战死了,与恩人前前后后联络有两三年,他就死在这两三年里,我还去拜过他的衣冠冢。”
刘耀文大概是对这些陈年旧事不熟,只是端起羽杯敬酒。末了道:“往事不可谏,您莫悲怀。实不相瞒,我等此次前来,是谓寻商安寨,但如今还存有一点疑惑,望您能带面疏导疏导。”
“啊,小公子请讲。”胖子的眉毛半拧,摆出洗耳恭听相。
“我对晚香镇所知不多,但幼年阿爹讲故事时曾屡次提及此处,所以对这里也心存好奇——我听闻,二十年前的锦州之战便是在这里结束的,但之后的事似乎鲜少有人流传,您是在这里长大的,可知晓一二?”
“锦州之战啊……”胖子两只豆大的眼睛此刻眯成两条缝,很费劲的思索一番后才答道:“诶呀那年头可长咯,若我父亲尚存人世,没准儿他能给出小公子满意的答复,但恕我直言,锦州之战,在我们晚香镇可算不得风光霁月,我所了解的可能还不如小公子多。”
“那您知道些什么?”刘耀文淡淡问。
“嘶——哦对,当年锦州之战的真源将军不是带回去了个南蛮少年吗?姓贺,那时所有还会喘气儿的士兵都说他是杀戮中的灾祸,是凶魔,但我悄悄告诉你们,他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不,他就不是人,是怪物!”
“哦?”
丁程鑫端起羽杯轻抿,他本就一副美人皮,此刻眉眼含笑,举止雅致的很,忍不住让人多看两眼:“如何说?”
“其实当年啊,真源将军带他走时并没有像百姓流传的那样顺利。因为参与战争的士兵折损都颇为离奇,加之救援与粮草都还没等到,所以严军师并没有提议第一时间就撤离,他带上几人在这边巡察余孽,同时清理出干净地方供军队休整。他们在途中抓住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怪老头,那人穿得像个不着四六的游方道士,说出来的话倒挺利索,就是忒瘆人。”
“他说什么了?”
“这我上哪里知道嘞。”胖子一瞪眼:“都二十好几年了,哪还有人说的清嘞!只是知道他话里话外都特神叨,挺瘆人的。后来,咱们这边的莲花鼓楼,雏形就成喽。”
“啊?”
这哪儿跟哪儿啊。
“嗐,那时当然不是楼,就是个祭台,听说上面供奉着佛主,那个神棍一连好几天跳大神,一降三日雨。后来把那姓贺的给绑了上去,应该是要人祭,但最后却没成功……”
话到此处,胖子忽然神秘一笑:“小公子可知为何没成功么?”
“他逃了?”
“不,因为老天爷根本不敢收他!”
胖子一拍桌子,酒杯跟着跳,似乎讲出了兴致:“具体不知啊,但听说那姓贺的当众就现了原型——兔躯鸟嘴蛇尾,那可是上古灵兽犰狳!”
“……什么?”
几人面面相觑。
“上古灵兽,苍天惶恐啊。”胖子继续咋舌,仿佛他刚吃了犰狳肉似的:“几百年前轰轰烈烈的人妖大战里又能有几只上古灵兽?都死光了!这要是献祭了,神仙都得夭寿。听闻后来那神棍找了别的什么东西祭拜,这才让真源将军把他带走。”
“欸,但还真别说,人死戾气重,影响时运财运,被那神棍一通折腾,整个秤锤县历年来倒真算的上安逸,脏事祸事也少。”
他说得感慨,胖手往脸上一抹,将慷慨激昂时流下的油汗擦掉。
“哦,对了,这客栈大门口摆着的啊,就是那当年祭台里的镇物……”
余音未消,马嘉祺的瞳孔骤缩。眼里倏忽间闪过阴鸷,他猛一抬头,声音阴侧侧。
“镇物?”
“……是、是啊,”胖子被这人猝不及防的凝视给骇住了,险些咬舌,“后来不是在祭台之上建了鼓楼嘛,有些物什丢掉怪可惜,镇里人就陆续捡走了,有啥子问题吗?”
“你只是捡走摆在客栈门口,没再动它?”丁程鑫皱眉问。
“没有没有没有!这俩大石墩子我平白无故动它干啥嘞!”胖子连连摆手。
“等一下,”马嘉祺缄默一瞬,再抬头时,烛光映出他漆黑眸色,浓重似渊,“我有个问题,还望您务必如实回答。”
“您……您说。”胖子被他盯得手哆嗦。
他的呼吸都重了些,胸膛微微起伏,眸色却越发深沉,仿佛其中存着晕不开的霾,隐在袖中的双手缓缓攥拳,青筋暴突,指骨惨白。
“那个神棍,叫什么名字?”
声音沉缓,一字一顿,但语气里却再没有丝毫随和,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冰封的寒意。
“这谁……”胖子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而后忽然一拍脑袋。
“噢,但我知道他的别名,听说他一直是用别名自称的,叫神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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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有些埋了很久的恩怨线要理出来了,再不挖出来就真吃灰去了😂
(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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