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一生,该是如何模样?
二十年前的朝野,迂腐遍地。政党结羽,外有匈奴内有奸臣,为乱朝政。财权的明争与暗斗,让人只看一眼,就满身无力。
皇帝昏庸无道,整日与那些官宦之辈们醉生梦死。那些年,不知惨死了多少贤者与忠臣。上官修至今都记得,当年的钱塘湖畔边,那被挂在槐树梢头的东西——他被尖叫的阿娘捂住眼,却依旧从指缝间窥见了它在春风中摇曳摆动的水中倒影。
那是一张被完整薄下的,还在滴着血水的人皮。
人皮是那样完整,完整到,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它的主人的痛苦与狰狞。
最为可笑的是,这人皮,来自他的哥哥。
哥哥那年刚及冠,芳华正好,才与常家小姐定了婚,郎有情妾有意,婚期就在下个月。
然而,朝政荒诞,哥哥为官如为臣,待民如待亲,无法容忍那饥民遍地,官僚贪婪如兽,于是正衣冠戴乌纱,决定亲自进谏。
他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日子里走的,临走前,还亲自为爱人挑了双成婚用的红绣鞋。
他是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日子里回来的,回来时,剥皮削骨,鲜血染红草地。
上官修不知道,哥哥究竟是犯了什么罪,连副好模样都留不下。
等大些了,他才渐渐明白,错的或许不是哥哥,错的是那一副副腌臜的嘴脸。
错在他爱国爱民,错在他生不逢时。
至于哥哥那想携手一生的人呐,她卧病不起,用药吊了半年的命,便随他去了。
上官修记得,那一天,小嫂嫂捧着一双绣花红鞋,坐在榻上,窗外漫天飞雪。她说话了,那半年里,她话很少。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何辞……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可惜他们没来得及结发,来不及成夫妻;他没来得及娶她,她那首《留别妻》,来不及唱起。
小嫂嫂突然紧紧抓住上官修,她的手很凉,很凉,声音好像要被雪埋没了。
“……修儿要跟小永好好的。帮我……帮我在窗外堆个雪人好不好?你哥哥说,说他想来看看我……”
她拼命咳嗽,上官修以为是她病发而不清醒,于是应了一声就赶紧去叫仆从。
那时懵懂,听不懂世间诀别诗。
回来时,他见小嫂嫂抱着红绣鞋,已然没了生息。
窗外的雪,比以往都热烈。
…………
苦命鸳鸯双双辞世。大家忙活丧事,留上官修与常永在府邸念字识书。
常永没能参加他长姐的葬礼,原因大概是血统不纯——常永只是庶出。然而,这样的人却意外成为常家这一代里唯一的男孩。
常永自小便不招爹娘喜爱,即便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是长姐的悉心照料才使他的存在感没有那么低。长姐让他去私塾读书,因为性格内敛沉稳,聪慧过人,他的功底才学很快便超过大半同龄孩子。才能的展露,这才让父亲终于注意到了自己。
很多快乐与温情,都是长姐给的。长姐去了,上官修看着常永死死咬着牙,眼眶通红的一遍遍摘抄经文,知道他的心里有多痛苦。
常氏这一代,似乎都是可怜人。他们没有像上官氏那么厚重的家底、基业、地位,狗皇帝只要再昏庸一点,便能下令抄了常家。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怜悯这个可怜人。凡人的一生该是什么模样?这却成了常永一辈子都回答不了的遗憾。
上官修与常永有同窗之谊,感情还好。只是三年后上官修转去了更大的学府,自此,两人再也没有见过面。
而再次面见时,便是元佑十一年的春天。
顺元帝上位当政有些年头了,在这位的清扫与治理下,大家总算是得了喘息的余地。而那时的上官修正值好年华,血气方刚,初官上任后,他被安排在钱塘的司门任职。
令他没料到的是,刑部左侍郎,竟然是常永。不过君子之交,从不限于岁月更迭或是官位悬殊,两人很快便恢复交往。书信畅谈,甚至共议公事,一如从前那般模样。
常永在律法方面的造诣非凡,不过朝廷没有人乐意采纳他的意见,因为他暗藏的中心理念疑似“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在当时就是大逆不道,不举报他算十分仁慈了。
当年支持他的人很少,上官修算其中最坚定的一个。然而常永从来没有放弃过,后来他被调用,去了帝都。
元佑十二年,一次偶然的调查私盐走货的事件中,有嫌犯不小心说漏了嘴,供出一胡人,派人去查,寻到他们交易的集结地,结果令人胆战心惊。
那处集结地,明面上是用来商贾走货,实则却是前朝党羽的残叶与城内内奸勾结的一处枢纽。
前朝要死多少人才换来如今难得的太平日子?!奸党勾结,一个词就是整个国家的噩梦。
不曾想他们竟还未安分,简直是要舞到老皇帝坟头——要反了天啊!
皇帝震怒。秉持“宁可妄杀一千,不可缺漏一人”的极端理念,五月中旬,顺元帝自觉时机已到,立即派出当时的军师与良将——严军师与真源将军攻打辽北党羽的老巢。
只是消灭残余势力就如此耗费兵力,这大概也是顺元帝不能稳坐帝位的原因之一。
那段时日里,各地都不太平。所以应了常永的邀请,上官修随他暂居于府上——便是长乐府。
那时的常永早已娶妻,没怎么纳妾,前前后后就生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庶出的女娃娃,名青;另一个是嫡出的男孩儿,名乐。
上官修与孩子们相处的都不错,不过大概是出于某些原因,上官修总感觉常永似乎并不待见小常青,倒是对常乐异常疼爱。
说来其实也算悲哀,常乐贵为长子,奈何先天不足,头脑似乎比同龄孩子愚笨的多。五岁了,连一声“阿爹”都还叫不利落。
常乐倒非常喜欢和比自己大三岁的常青玩闹,然而父母多半不允许。上官修瞧俩孩子可怜,于是有空总带着他们到后院花圃中玩,或是带着他们去赏画——常永非常喜欢画作,也曾寄给上官修多幅,说,看画如看人。
在上官修心中,常永,大概是自己向往的模样,正直博大,鞠躬尽瘁。
然而,这种恭他如兄长般的崇拜,却在元佑十三年的年初彻底粉碎了。
元佑十二年的年底,常永接手了一桩诡异案件——“朱华案”。
非常突然,但常永异常坚定。
朱华案的发生简直匪夷所思,但上官修不信邪,认为一定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他想帮忙,却被对方一口回绝。
那些日子里,身在钱塘的上官修极少收到常永的来信,且每次不过只言片语,不痛不痒,问他的近况与案件进展,他的回答也十分简洁。
上官修想,也许是他太过忙碌呢?也许是案子太过棘手呢?
然而时间长了,他隐隐感觉有些忐忑,说不上来的忧虑,在心底慢慢滋生。
新元佳节,上官修特地启程去往帝都,想拜访老友,然而常永却不在长乐府。府邸上下的仆从都认识上官修,所以请他到府邸喝茶,王夫人在照顾生病的常乐,就让他在府中留宿一晚,明早再返回钱塘。
然而就是这次。上官修在晚上赏画时偶然发现了一处暗格,怀着好奇心打开来,发现里面摆着一张地契以及一份随手簿。
他无意识的翻来看,却愣在当场。
这地契的签定……是与奸党的交易!
难书微……难……他不是先前残存党羽的一方分支吗?!
他脸色惨白,腿脚几乎要站不住,心跳的厉害。颤抖着,又翻开那随手簿。
越往后翻,他的表情越狰狞,呼吸急促,几近窒息的冰冷感就要灭顶。
簿中记录着常永与难书微交易、结党私营的活动轨迹。虽然远没有达到事无巨细的地步,但还是让上官修感觉如寒冰灌入内体般刺骨的冰冷。
常永……瞒骗着自己,瞒骗着所有人,背地里在与那些人勾结。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常永……怎么可能……
白纸黑字,字句诛心。
那一晚,上官修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的,只记得天刚蒙蒙亮,他便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自己曾经艳羡的长乐府。在他眼中,这曾经美满的地方,如今连路边的梧桐树,都在朝他伸开鬼魅的手。
他一路跑回了钱塘。他将那些东西藏于自己枕下。
他头脑昏沉,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做,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
这些东西,是可以让常永,让整个常家万劫不复的罪证!他自小立誓,哥哥死于争端,自己将与所有奸党余孽不共戴天!然而现在……然而现在……
他恨,也不解。是常永让他相信世上有不变的坚守与清平,却也是他,率先食去恶果。
为什么啊……
在手足无措之际,又一噩耗的传来,让他彻底绝望。
元佑十三年辰月丁末,刑部左侍郎常永请罪入狱,予诏狱审判皆供认不讳。
常永入狱了,朱华案,那么多人的性命,竟全是他一手覆灭。
可哪有人会自己接手自己犯下的案子?而且他这么做根本没有必要啊!自己还没来得及问清楚,甚至,没有来得及做个了结……怎么会这样呢?
他不清楚常永给出的解释是什么,他只觉得荒唐。在上官修情绪低落到极限时,又得召令——上面让他亲自参与最后的审理与判刑。
这一次,他成功面见了入狱的常永,然而,当他到达的时候,常永却在狱中服毒自尽了。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就是死,也不愿告诉我真相么?!
愤怒到极限的上官修已然失去理智,尽管这件案子的疑点还是很多,但他毅然决然,坚决为常永扣下“畏罪自杀,罪过之深,罄竹难书”的罪名。隔天,为平民愤以及杀鸡儆猴,他将常永的头颅悬挂于城门。
常永的头颅迎着暮冬的风啊,左转一圈,右转一圈。最后,停在城门下观望的上官修的方向,七窍,流出股股黑血。
双目通红的上官修回到家后并没有就此罢休。他将常永生前与奸党私营的事上书,皇帝大怒,因常永的前科劣迹,以及上官修的言辞凿凿,所以连搜查都省去了。次日,长乐府被抄。
这样的事,搁在哪里都过于草率,然而,偏偏是那个时候,偏偏是所有人都怒火攻心的时候。
上官修安慰自己,国为大,社稷与民生碰不得。是常永活该,他该死。
常家杀的杀,贬的贬。长乐府上下都被发配边塞,世代为奴,替常永世世代代的还他生前欠下的债。而长乐府两个孩子,则早在听闻父亲的死讯后,一个病死,一个投井。
事情潦草结束,没有任何人出来质疑这个结果。没有一个人。
至于后来,再无任何消息。
…………………
何几争渡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