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得很安详。”直到太阳完全落下,直到她身上连同阳光的余温都消失,我亦没有动,如若可以,我情愿化作石像与她在此长立。
“我刚刚已经去跟林公子说过了,他深感悲痛,但如今不是时候,等到事毕后会为她极尽哀荣的。”匀褚又开了口,“她是我奉天楼的人,便由我带回去在奉天楼举行丧礼,这样也好避开宫中众人,到时你出现也不会有麻烦。我已跟林公子说过了。”
我只点点头,仍没有动作。其实全身已经麻了,连带着眼泪都流干了。“你这样,思檀会心疼的。”他见不能说动我,亦有些担心,“你腹中还有孩儿。若是你愿意同我回去,便去我奉天楼住几日,左右你那未央宫也是没人进得去。我便告诉你些思檀的事。”
他确实善于把控人心,我闻言便要动弹,奈何全身发麻,转身便要倒下,幸好他扶了一把。“我遣了人来,你便乘着顺小路到奉天楼后,我已为你安排了妥当的住处,你且住到丧礼结束。”
后面的事我已记不太清,浑浑噩噩被送到了一个小院,浑浑噩噩地坐下用膳休息。一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了才醒。从平遥期早产到穆明,到我自己到思檀,虽只有几日,但我已感到太累太累了,这一切来得太急太快,快得我根本无法应付,才至于到了今日地步。
不得不说,太后好深的筹谋,好险恶的心。
因着我此时应在未央宫禁足,出去多有不便,也怕被人看见,只得坐在院子里等着匀褚。幸好他也还记得这茬,才没一会便来了。只见他今日并非往日的银线衣裳,而是换成了灰白色的袍子。想来是为了思檀的,房中为我准备的也都是灰白色的素净衣裳,也是他有心的。
“今天忙活着前头的事,你这边便有些顾不上。”他坐下便自顾自沏水喝,“你这一片林子,都属于奉天楼私有,宫妃宫人是不得入的,所以你也不用一直拘着。奉天楼分为楼、山与台,宫中人只能在楼,还有台以及上观仙台的台阶周围停留。因此大片的地方都属于奉天楼私有,在这些范围内你是不会遇到麻烦的。”
“思檀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算上前日你与她...”
“前日?”我有些迷茫,“我睡了一整日吗?”
“你一回来吃了点便睡着了,昨日一日未醒,今日日上竿头才醒,你真是睡糊涂了。”他无奈地笑了笑,“今日是第三日,第七日过后清晨便是丧礼,自奉天山院起,到专门的地方去。”
奉天山院,便是奉天楼众人日常起居的地方,奉天楼相对宫中较为独立,从后山甚至能连至宫外。因此有特殊的陵寝也是合理之中。我点点头算是知道了。“山路难行,到时候你送出山院一段便可,不必到那边去,你这身子也不方便。”他又叮嘱了几句,“你自己的身子该注意些,不日便要生产了。”
“你之前说,要告诉我思檀的事的。”我却不顾他所说的,只记着,当时他就是拿这个把我唬到这来。
“好好好,你真是一刻也停不下。”他也有些无语,又倒了杯水喝,“思檀她本不是奉天楼看中的人。是有一年大水,我与容老太医到了灾区祈福救治。那时遇到了她,还是个幼儿,却透着灵气,那时她还不懂。”
“不懂什么。”我有些疑惑。
“她那时只知道,自己说的话很准。说这个伯伯明天腿会好,便好了。其实这便是她的能力,心想事成。”他说,“只是这些事成都是需要代价的。我们看到她时她已经很虚弱了,可能她也是知道的吧,但是她也不忍看别人痛苦,才选择了自己痛苦。”
“她用自己的体质换了许多人的健康,才落下了病弱的根子,而非打娘胎里来的。也是因为这,我跟容老太医将她带了回来,养在奉天楼里。”
“其实她一直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只是平日里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做给我们看。”他叹了口气,“思檀确实是个让人疼惜的。我本想留她在身边,或许能够慢慢养好她的身体,不曾想她对皇上有了执念。”
“其实与其说是对皇上有了执念。”他看了看我,“那只是一个少女的情窦初开,而对你,她才是真真掏了心掏了肺的。”
“我知道。”我低头不想再流泪,思檀希望我喜乐,我便不再流泪。“她说,你喜欢烟雨小筑,又不想别人来住弄乱了,她便自己去住,每天都收拾着,保持着你搬出前的样子。她说,那棵大梨花跟树下的陈设你最喜欢,便天天好生养着那树,又天天给台桌擦灰。她制了许多酒酿、香粉,研究了许多你喜欢的食谱,还给你的琴写了曲,说是春日里树下弹奏最是合时节。”
“漫漫长日里,她才知道她心中最重要的是你。但她亦知道自己是无法陪你一辈子的。即便我们悉心调养着,她的身子也是一日日落下了,我猜测是她在私下里或许透支着为你祈福,很难想到还有别的理由。”
他深叹一口气,轻声安慰我,“这都是她想看到的,你无需自责。”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些事情大多都是注定了的。“所以她问我,如果她有孕了,可有法子保住。我也告诉她,那是自寻死路。她却只问我孩子能不能健康诞下。她一再坚持,我也只能松口,说是若有奉天楼秘法在,保孩子是没有问题的。”
“那时我就知道,她要放弃自己来为你生下一个孩子,也是她想要一个女孩子的,她说女孩子会更贴心些,可以长长久久的,替她陪着你。”
“那日她生产,我进去为她施法,她却道出了秘法的秘密。”他轻拍桌子,“我也不知道她如何知道的。这秘法便是将我的寿命修为转给她,转多少就能续多长。她说我是掌祀,一丝命数都是珍贵的,不让我多续些。当然,我的能力也不足以给她续太多。”
“她本想,只需要撑到孩子平安即可,其余的话由我转达,但到那时她又舍不得,恳求我多留片刻,才有了你知道的那些。”他转头不再往我这边看,“其实或许,多留那些时间,才是更加残忍,是温柔却残忍。”
是啊,那日我看着太阳一点点西落却无法拦下,就像是眼瞧着思檀的生命一点点如流水逝于掌心,是一丝一点也抓不住的。那是饱含着温柔的利刃,顺着夕阳如丝如毫地割伤人心,穿透呼吸的每一个孔隙。
“她早已想好了,”匀褚起身准备离开,“烟雨小筑里埋着她留给你的陈酿,小厨房里给厨子留下了你喜欢的菜谱,曲谱在梨花树下琴底,毕瑾婉与桃铃也是她留给你的陪伴。她的心中早就预想好了你的未来,没有她的未来。她希望你好好的。”
言毕他也离开了,走的时候没有回头,我也没有出声挽留,我知道我一开口眼泪便会夺眶而出,他也知道。
但我不能再哭,为了自己,也为了思檀。
四日后,到了丧礼的时候了,天微微亮我便起了往山院去,我还想多见她一眼。
她躺在水晶棺内,隐隐约约可见身影,还是那样的美好安静,换上了奉天楼时的着装,如同我在奉天楼见她那时圣洁端庄,是她最美好的样子。那样的不染尘世,美得动人心魄。
我跪在她棺前,静静地陪着她,陪她走完最后一程。我不再哭泣,在她面前,我答应过,我不会再悲伤。
“起——”
一路跟到路不好走了,我才慢慢停下来,春风和煦,想来她会喜欢这样的日子的。眼瞧着看不见人影了,我才缓缓往未央宫的密道走,这条路上无人,却是我与思檀走过的最后一段路,此刻走在此处,那日的样子又浮现起来,仿若此刻正与那日的她擦肩。
回头望去,是空空荡荡的宫道。
到了宫内,宫人们并未惊讶,应是匀褚早已打好招呼了。他向来办事是极其妥帖的。想来瑾婉应该还睡着,她不知思檀的事,只以为我与思檀一同去奉天楼小住,我也不想这样告诉她,让她也跟着伤心。眼瞧着这天还早,却也不困了,只在宫里走一走散心。
说着散心,心却没有宽些。这未央宫虽大,却处处都是思檀的影子。是她躲在宫栏后面悄悄吓我;是我一回来她就忙活着端糕点沏茶;是冬日一起窝在榻上剥栗子...
走着走着回到了烟雨小筑,这里已经收拾好了,再没有一丝思檀生产时的慌乱气息。却见梨花依旧,坐在树下,便摸到琴底的曲谱,是思檀的字迹,写着《梨花雪》。
才想到,或许她也这样坐在这,坐在树下看着梨花飘飘洒洒,思绪飘逸,才写出这样的曲子来。扫过一眼便欲抚琴演奏。
琴声悠远,一阵风过,带下梨花片片,顿时花香满园,心随琴走。眼前却见过往点点滴滴,与思檀初见,到后来她求我入宫,我们一同在未央宫里,一同去看年芊跟皇后,在皇后宫中嬉闹,发现有孕后的喜悦与紧张,还有那些互相陪伴的每一个白天黑夜...
那些思檀心中最珍贵的东西,都化作一个个音符记录在曲谱里,再由我的手一声声奏出,那是独属于我们俩的时光。
是独属于我们的回忆,过去了便再也没有了的回忆。如同这偌大的宫殿,如同那日复一日的夕阳西下,虽是相同,却早已不同了。
没有了她,便是不同了。
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许就是如此吧。
“你想好了我的未来,却独独忘记了把自己放进来。你呀你...”我轻轻抚着琴弦,“你这样把姐姐一个人丢在这里,日日夜夜望着你存在过每一个角落,你可心疼。”
容予起得向来很早,经过烟雨小筑时,便见一人倚在树下榻上浅眠。
梨花雨下,风过琴响,泪痕微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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