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祈雨仪式之后,云京的雨水便多了起来,隔三差五就会下一场雨。
这日从清早就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等到傍晚越下越大,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街上的青石板上积了浅水,点点滴滴泛起许多涟漪,树木抽出的新芽被雨水冲洗过,更显青葱,寂静的街上只能听到雨声沙沙。
城中的百姓天还没黑就回到家中,一秉昏黄的残烛,一顿粗茶淡饭,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个无聊的雨夜就在家长里短的闲聊和含饴弄孙的逗乐当中被消磨过去。
很快,万家灯火都暗了下去,外面一片漆黑。
于饮昨住的小院子亦如是,她早早熄了灯,但却迟迟没有睡去。
窗外的雨声哒哒,隔绝了一切嘈杂。
白天的时候,她跟明东壑说起过,这样的雨夜总是叫人睡得舒服。她也常常贪恋一场没人打扰的好觉,但是今夜,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这样的雨夜,除了睡觉,还能做很多平时不能做的事。
过了许久,差不多其他人都睡熟了,于饮昨的房门悄悄开启,她身着一身夜行衣走了出来,三两下跳上树梢,消失在茫茫雨夜。
于饮昨所来之处,乃大司农费华的府邸。
大司农掌管幻生仓廪,又负责农桑水利,大笔的银子都要经过他手,这是个十足的肥差,如果说费华一点好处也不捞,这不是骗国君就是在骗鬼。
当下幻生国降了雨,旱可解,但百姓的困苦一时半会解不了,明东壑下足了力气放款放粮赈灾,于饮昨草草算了一下,费华在这一笔笔的粮款中做了不少手脚。
司农府戒备森严,即便是雨夜,外面也有守卫在巡逻。好在她早就对司农内摸了个清楚,趁守卫不注意,一个跟头翻进府中的西南角,这里是司农府的账房,府上所有的账目往来都保管在这里。
于饮昨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账房重地,竟然一把锁都没上,轻轻一推就开了。
费华未免过于粗心大意。
于饮昨一进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账房了摆了十数个书架,架上堆满了账本。
她一见这些账本头都大了,这么多,什么时候能看完呢!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道:“罢了罢了,只能一本一本翻了。”
于饮昨走到账房最里面的书架,仔细翻看起账本。
她才拿起翻开第一页,就突然感觉到哪里不对。
她放下手中的账本,竖着耳朵仔细听,房中一角传来窸窸窣窣的翻书声。这小小的账房里显然还有另一个人。
看来不是费华马虎,而是在她来之前,账房的锁早就被人打开了……
这么晚,在这里的肯定不是府上的人,而能跟自己一样逃过森严的戒备,想必也绝非善类。于饮昨屏住呼吸,顺着声音找过去,隔着书架看到一个身影。
即便他同自己一样,周身着了夜行衣,脸被挡得严严实实,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这是她魂牵梦绕的身影。
经年流转,明北山那英俊的面庞棱角依旧,仿佛一挑眉就能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
那时候,他总是挂着浅浅的笑意,他笑起来眼睛弯弯,仿佛闪烁着点点星火,他喜欢摸摸她的头,说:“小鱼别怕,有我呢!”
如此令人怀念,那个明朗笑着的明朗少年……
于饮昨正想得出神,突然窗外一个响雷,她被吓得一个激灵,手中的账本掉到了地上……
“是谁!”明北山警惕地回头,他一个箭步冲过来,还没待于饮昨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抓住了。
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猝不及防地,再次感受他的温热。
这是她最亲近的人,也是她再也不能亲近的人。在回到云京之前,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再次相见的这一天,她以为她准备好了,她以为她可以气定神闲地在他面前装作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但是今夜,全都乱了……
久别重逢,故人相见,万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该抱住他,她该笑着喊他一声‘阿北’,就如五年前的每一声呼唤。
可是她不能。
外面雷电闪烁,一道道划破重逢的温存。
漆黑的夜,漆黑的眸子。
她的双眸,是氤氲的泪水,模糊了所有的情绪。
而他的双眸,是警惕,是愤怒,是杀气,是好奇,还有说不清楚的,怜悯……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伸手去扯下她的伪装。
于饮昨眼疾手快,出手拦住了他,又一个跟头翻上房梁,警惕地看着下面的人。
明北山没有跟上去,一瞬间,那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化作了失望。
这身手,自然不会是自己想的那个人……他嘴角流出微不可察的苦涩和嘲讽。
这一刻,他看不起自己。
他竟然还盼着她回来吗?
那个骗走了自己的一切又落荒而逃的混蛋。
那眸子跟她很像,可是也或许根本就不像,只是自己糊涂了,记不清了,不然怎么会,那日神宫外,今日在这里,都碰上跟她相似的眸子呢?他曾觉得,她的眸子是世上最美的眸子,它们是那么清澈,那么真挚,她看自己的时候,总是深情款款,好像有千言万语。
可惜,她本来就极会骗人,他差点忘了,那一切都是假的。
明北山失神太久,窗外再次打了一个响雷,于饮昨知道他没有认出自己,她没有时间再感伤,趁明北山不注意,飞快地落地,转身冲进了雨夜。
“阿北,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好不好?”凄冷的夜,那个乞求的哭腔再次在心间回荡。
昏睡中的于饮昨再次被拉扯回五年前那个最后的夜晚。
那夜,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这是明北山与明昊天断绝父子关系的一个月后,云京上下回荡着皇城撞响的哀钟,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眼前的小丫头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小脸也早就哭花了。
那时的明北川只以为,是自己吓到她了,两个人不顾一切逃到京郊这个无名湖旁隐居,除了自己她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所以她一定害怕吧,明北山耐心地拭去她的泪水,轻声安慰道:“乖,小鱼,我就去看看父皇,我去见……见他最后一面,看看就回来。”
“不,不……”小丫头只是摇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外面哀乐一声比一声悲切,明北山来不及再等她停下哭声,他狠狠心,拉出了袖子。
“等我回来。”
“不要走……”
十五岁的胡与游颓然坐到地上,看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她知道,明北山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了,这一夜之后,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所有,一切都回不去了……
胡与游不知如何面对狼狈归来的明北山,她害怕谎言戳穿,害怕他对自己的失望和仇恨。
大雨滂沱,一路泥泞,她仓皇逃窜。
“姑娘,姑娘,醒醒……”随着几声轻柔的呼唤,于饮昨迷蒙着睁开眼,终于,她从梦境抽离,回到了现实。
她头脑晕得厉害,看到身下是柔软的被褥,外面是和煦的晨光,才渐渐苏醒。
满歌手中端着冒着热气的汤药,她语气中尽是关切:“姑娘昨夜是睡的不好吗?怎得就着凉了呢?”
“着凉?”
“是啊,今早奴婢怎么唤都不听有回应,进来一看姑娘正睡得一头汗,额头滚烫,这才去叫了郎中来。”
于饮昨心头一惊,她看向屏风旁的衣架,却发现那里空空荡荡,若是没记错,昨夜因为湿了衣服,她将夜行衣脱了就直接挂到了那里的。
满歌显然明了她的心思,依旧语气平静地解释道:“姑娘莫急,不该给人看到的奴婢一早就收起来了,满歌知道姑娘不是寻常人,有自己要打算的事,姑娘尽管放心,我们做下人的,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于饮昨松了一口气,她这才接过满歌手中的汤药,一口喝下,道:“多谢你了,满歌。”
“姑娘这可折煞奴婢了。”
“满歌,你对我的好,我都会记得的。”于饮昨微笑着看她,就像看一个亲密的朋友一般。
满歌莞尔一笑,“姑娘说得哪里话,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姑娘,您可是醒了?”屋外,阿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阿福,可有事?”
“回姑娘,今早陛下派人传了信来,说明日是川王的开府宴,说是让姑娘好生准备着,明晚接您一起过去。”
“知道了。”
“那姑娘您好生休息,阿福先退下了。”
“等等,阿福,陛下可有说,明日还有谁去?”于饮昨喊住阿福,声音确实虚弱不少。
“未曾提起。”
“那没事了,退下吧。”
“那姑娘好生歇息,养足了精神好出门,奴家也先退下了。”满歌也识趣地告退。
于饮昨轻轻点头,她脑袋昏昏沉沉,却还是要盘算一下明天的事情。
自从来到云京,明东壑从未带她去见什么人,这次却要带她去川王府,一来说明已经足够信任她,愿意与她共商后来事,二来,估计他是想让她亲眼看看明北山这个人,以防今后变故,只能说在他心里,明北山这个弟弟依旧是根尖刺,一旦有朝一日扎疼他,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拔之而后快……
想到这里于饮昨长长叹一口气,只感到前路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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