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了,天色倒还早。
诗画苑地处偏僻,于饮昨回殿的路弯弯绕绕,走过了几处小殿,在一个拐角处,突然见到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
那老人头上戴的是镶着红宝石的金凤钗,身着艳丽的绸缎长袍,生满褶皱的手上套着大大小小的金首饰,一身打扮从头到脚都彰显着她身份的尊贵。
只见她目光略显呆滞,嘴里念念有词。
“那是?”于饮昨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
“此处离安和宫很近,想来那位是太后殿下。”满歌答。
于饮昨又端详了一番,这才想起来,喃喃道:“是了,太后殿下,明东壑的那位好母亲,吴璧华。”
“姑娘,听说太后殿下从几年前就神志不清了,身边离不开人照看,如今不知怎的跑出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那怎么行,我可一直想跟她聊聊呢。”
于饮昨说完便走上前去。
那老人看见她走近,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问:“有没有见到阿壑?这孩子太淘气,又不知道跑哪了,他又不理我了……”
于饮昨看着抓着自己的那双过于粗糙和苍老的手,抬眸,冷冷地看着她:“真是感人至深的母子情,原来,一向心狠手辣的华贵妃,心中也是有温情的吗?”
那双手突然从她手臂上弹开,吴璧华呆滞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惊恐,“华贵妃?华贵妃?华贵妃……”
“华贵妃,你不记得本宫了?本宫是,薛皇后。”于饮昨目光冷冽,低声耳语道。
“薛皇后……”那人痛苦地摇着头,继续念叨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你是说,汤里的毒,不是你下的?”
吴璧华脚步踉跄,连连后退,她嘴里求救一般叫着:“阿淑,阿淑……快来帮帮我!”
她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仓皇逃走。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于饮昨眉头紧锁,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孙、成、淑……”
“姑娘?有事吗?”满歌察觉他有些不对劲儿,上前问道。
于饮昨缓过神来,问:“温梅宫,怎么走?”
“温梅宫?那不是……”满歌不由得心慌起来,小心翼翼问道,“那孙皇后已经被打入冷宫,姑娘何必再去招惹?”
“有笔账还没算完。”
“姑娘,你这刚刚进宫,虽说陛下向来护着您,可是后宫没一个省油的灯,您如今的处境是前有狼后有虎,还需处处小心,咱能不能先缓缓?”
“五年了,还缓得不够久吗?”她紧闭双眼,心痛至极,“你可知他征战沙场,九死一生,却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该有多痛?她们下毒手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缓一缓?”
当年东北境生乱,明北山临危受命北上平乱,却不料正在战事紧急之时,宫中传来了皇后病重的消息,他浴血奋战,英勇抗敌,一心想着战事早日平息回京探母,却不料战乱未息,薛皇后就突然病逝。
幻生军队凯旋,明北山回京,看到的,只有冷冰冰的棺木……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少年无助的样子……
“姑娘……”满歌见于饮昨脸色很差,担忧地轻唤。
“那些伤他、害他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温梅宫不算大,可是院子里冷冷清清,不似别的娘娘那里总有宫人进进出出,连花木都极少,整个宫苑光秃秃的,不多的几棵树上零星挂着几篇倔强的黄叶,似是在做垂死的挣扎。
孙成淑着一袭素袍,头发梳了一个极简单的发髻,脸上也不施粉黛,看起来倒不似以往那般盛气凌人了。
只是她腰板依旧挺得笔直,与于饮昨相对而坐。
“我知道你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哦?何出此言?”
孙成淑冷哼,“你机关算尽,毁我至此,怎么,不拿着战利品来炫耀吗?”
“猛虎何须跟一只病猫言肉滋味。”
“病猫?于饮昨,你未免太嚣张。”孙成淑倒没有十分恼怒。
“你该知道,我不是来跟你炫耀的。”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于饮昨努努嘴,直言道:“我刚才碰到了太后殿下,她似乎……”
孙成淑点头,“糊涂了。陛下继位之后与太后矛盾加剧,太医她说是急火攻心,脑子不清楚了。”
“陛下为何生她的气?”
孙成淑轻轻叹息,“是陛下糊涂,他爱权势,却又重情义,世间哪有两全法,帝王之路,从来不忌讳腥风血雨,尸野遍地。”
“原来如此,陛下先前对你冷落,莫非也是因为……”
孙成淑目光变得凌厉,“放肆!休得胡言!”
于饮昨轻笑,“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方才太后殿下她,亲口说的……”
“她老糊涂了,那话能信吗?吴壁华的祖父是用毒高手,她自然也对此精通,我连她给薛皇后和先皇用的是什么毒都不知道!”
“哦!”于饮昨点头,“我就说,当年先皇只是体虚,后来怎么那么突然就驾崩了,原来吴壁华她这么歹毒,这可是弑父之仇,我要是陛下,我也不会理她。”
“你!你诓我!”孙成淑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
“我可没有,太后确实不停喊你名字呢,该不会,下毒的人就是你派去的吧?”
“一派胡言!”
于饮昨不理会她的恼怒,继续道:“也是,川王身在东北,远水救不了近火,自然给了你们可乘之机,吴壁华以为,薛皇后没了,自己成了皇后,就有机会帮陛下拿下储君之位,却没想到,川王地位稳固得很,你们根本没有机会。好在后来他因为一个小侍女被贬了庶人,你们这才看到了翻身的机会,却没想到,陛下迟迟不立储,你们担心夜长梦多,又怕川王回来,所以才决定快刀斩乱麻……”
“闭嘴!于饮昨,你以为与你是谁?竟敢审问本宫?”
于饮昨轻蔑地看着她,漠然道:“你以为,你又是谁?”
“本宫是皇后!有朝一日,我一定会离开这个鬼地方,劝你自求多福!”
“离开?温梅宫乍一听倒像是个温情满满的地方,可是仔细想来,暖意洋洋的天气里,怎么会有傲雪挂枝的寒梅开放呢?‘温梅’二字,着实是最虚妄也最荒唐的笑话,住在这里的人,不过是南柯梦醒,一无所有的可怜人罢了。素贵妃母家势倒却仍在统领六宫,而你却直接被打入了冷宫,你以为,陛下还会给你翻身的机会?
孙成淑面上青筋暴起,眼睛里都是红血丝,她的声音分度到几近嘶吼,“你这个贱人!我还没死,我一定会毁了你!”
于饮昨淡然起身,捋了捋袍子上的褶皱,扬尘而去。
一阵风起,枯叶纷飞,她的衣袂裙摆迎风飘扬,那瘦小的身躯在寒风中颤颤巍巍,好像随时都要被卷进苍茫灰暗的天空……
于饮昨思绪纷飞,再一次回到了五年以前。
最受康成帝器重的三皇子明北山,因不顾反对,执意要娶身边的侍女小鱼,与康成帝反目,自甘降为庶人。
众臣都以为,康成帝不过是一时气极,毕竟父子情深,等气消了,他一定会将川王召回。
却不料自川王离宫后,康成帝身体江河日下,不出半月便病逝。
康成帝临终前留下遗旨,立时二皇子为储君。
一夜之间,明东壑毫不费力地坐拥万里江山,而明北山,却只是一个连进宫见生父最后一面的资格都没有的庶人。
一朝风起,天翻地覆。
于饮昨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夜晚,明北山听到先皇驾崩的消息,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哭倒在地,他自责至极,一直在说着:“都怪我,父皇都是被我气病的,是我害了父皇……”
他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终究是没见到先皇遗容。
剜心之痛,不过如此吧。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等他回到京郊小屋,那个让他为之放弃一切的爱人,他以为自己在世间仅剩的亲人,竟然也消失地无影无踪,一去不返。
于饮昨轻轻抹去眼角的泪滴,裹紧了领口。
她回忆起方才孙成淑的话,竟觉得可笑,是爱让人迷惑吧,那个君主明明是始作俑者,反而成了她们嘴里最无可奈何,最有苦难言的人。
重情重义又如何呢,即便毒杀先皇并非他所愿,可是明东壑,就真的无辜吗?
自然不是。
“明东壑,血债,要血偿,你夺走的,都要完完整整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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