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

第十三章：故人

汉军争看绣裲裆，十万弯弧一女郎。唤起木兰亲与较，看他用箭是谁长。

——徐文长《边词十三首》

“你是陆压散人的弟子！”

即便李梦尘身为天人，能够在短短一年令他拥有赶超大罗金仙的修为，也只有仙道顶尖人物才能做到。游侠李梦尘的师承向来不为人知，龙吉公主本以为李梦尘的授业恩师就是洛水女神宓妃，但听李梦尘之言，就这一点上，自己冤枉了妹妹。

东皇太一幼徒陆压虽以地行散人之名自居，实则修为在大罗金仙中也已是顶尖人物，即便龙吉公主也要甘拜下风。

仙道与武林不同，并不看重辈分，皆因长生不死的仙人无论收徒还是孕育后代，时间跨度足有数千年。宓妃、陆压两人降生时，昆仑云中子、峨眉碧霄仙子等人都已是千年修为的散仙，然而两人却与他们的师祖鸿钧道人平辈。而从陆压来论，年仅二十余春的李梦尘乃是三清真人的师弟。若执着于辈分，却又让诸多成名仙人在李梦尘面前情何以堪。

至于李梦尘所讲述的故事，龙吉公主心底并不相信，毕竟，没有人能证明李梦尘所说的一切。她甚至都怀疑这个‘齐云舒’并不存在，是李梦尘杜撰之人。

而凌雪薇当年面对如此可怖的阴谋，竟然完全相信李梦尘并任由他自行处理，这不是向来谨慎小心的洛水女神行事应有之风。她对这个天人、这个转生蚩尤的信任可谓盲目。

凌雪薇沉吟片刻问道：“齐云舒，你确定他已经死了吗？在我看来，此次发生的一切，很像是他对你的报复。”

“我把他整张脸一枪轰烂了。”李梦尘犹疑道：“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怪物，受了那样的致命伤还能活下来。”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别人不提，你也许就能做到。”凌雪薇顿了顿道：“姐姐，紫苏姑娘，两位能否回避片刻？”

张紫苏点头应允，以眼神示意李梦尘自己会在外等候便欠身出门。龙吉公主星眸注视洛水女神片刻，欲言又止，终于轻叹一声飘身离去。

凌雪薇负手来到李梦尘面前：“放纵一年，让我看看你功夫还剩几成。”

比武不同于搏杀，为较高下、不分生死，讲究点到为止。而世间诸般绝顶武学论其根源，无非身法、招式以及内功。大道至简，高手间切磋会摒弃一切华丽绝招、返璞归真，且神英内敛，招打卧牛之地。故而一招半式，强弱便可见一斑。

若有旁人观瞧，两人根本不似交手，虽然步法迅捷无匹，但李梦尘双手虚划，而凌雪薇随意摆动翠袖，一招都没有对上。

若对手换做旁人，李梦尘每一个变化都会是精妙绝伦的杀招，但他每一次出手倏动之际，便已被凌雪薇半途截住，无奈变招。

而凌雪薇却将自己的气劲、招数控制在恰好克制李梦尘的程度，不浪费丝毫真气，令李梦尘无法看出她的真实修为。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洛水女神身法堪称寰宇无双，腾挪之技比起流光也要高出一筹。而太清境修为以及融汇女娲、伏羲两名始祖神武学奥义都非李梦尘所能望其脊背。

堪堪三招，凌雪薇摆手道：“不错，功力反有长进，你还未放弃侠义道的理想。”

李梦尘摇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上仙教诲我没有一刻敢忘。且答应上仙之事，我无论如何做到，既已决定放下这所谓游侠的一切，就绝不可能周而复始。”

“君子重诺，这一点值得赞赏，只是你太过年轻，根本没理解我所言之意。”

李梦尘不解道：“上仙此话怎讲？”

凌雪薇露出动人浅笑，悠然道：“从前有老少二僧行路，在无桥河边偶遇妙龄少女。少女欲涉水渡河，但身体羸弱禁不起湍急水流。老僧见状，便怀抱此女渡河。分别后二僧继续前行，良久，少年僧人发问‘出家人不近女色，您却为何要抱那女子渡河？’老僧笑曰‘我已放下，你却迟迟不放。’你可知这典故深意？”

见李梦尘摇头，凌雪薇接着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听起来简单，但放下是极高心境，古往今来真正能做到放下之人屈指可数、皆为圣人。这种心境，我也达不到。”

她凝视李梦尘接着道：“你以为自己不再做游侠便是放下屠刀吗？这不是放下、是逃避。自你以游侠之名出世起，肩头便有一份替天行道、保卫苍生的责任。如今你放弃这份责任，那些因你离去而受难的无辜，等同死于你手。”

李梦尘若有所思道：“上仙，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我应该继续履行游侠的天职除魔卫道，只是出手不能像从前那样毫不留情，而是要网开一面。”

凌雪薇摇头道：“我说了，放下是心境，需要你自己内心来感悟。我无法告诉你应该怎样做，以我的想法控制你的言行同样是逃避，而逃避只能令你放下手中屠刀、却无法让你放下心中杀念，当避无可避之时，你依旧会恢复本来面貌。”

李梦尘闻言道：“我不懂，我现在究竟应该做什么？”

凌雪薇无奈一笑：“半大孩子要想清楚这问题，确实太难为你，还是听我的吧。当回你的游侠，把这烂摊子收拾掉，出手尽量克制，不要随意杀人。”她随手一挥，放在桌上的包袱轻轻飘起落入李梦尘手中：“替你保存的东西，是时候归还了。”

李梦尘接过包袱正色道：“雪薇上仙，天下人皆视我为转生蚩尤、极恶人屠，唯独你还愿意相信我，我无以为报。”

凌雪薇轻轻一叹：“你孰是孰非，我无法决断。可无论如何，你在我眼中都要强过大多世人，因为你并不冷漠。你无法坐视任何人遭受苦难、无法说出‘与我何干’四字。这一颗侠义之心，对我来说弥足珍贵。”

她顿了顿又道：“无论凶手是谁，他还有一个目标，三娘子钟金，现在她极度需要你保护。”

“放心，我这就出关去找她。”

李梦尘言毕却发现凌雪薇微微摇头：“你以为我选在西安府见你毫无目的吗？所有事都会在此地了断。”

李梦尘闻言惊道：“上仙......她怎会在西安府？！”

俺答死后不久，乞庆哈依照蒙古陋习，意图纳继母三娘子为妻，三娘子岂能容忍？便率麾下精骑出走，在西安府已逗留十数日。

明廷自首辅张居正以下俱深知‘夷情向背半系三娘子’，故而紧急派遣与三娘子颇有交情的兵部侍郎郑洛前来劝说她归国，同时乞庆哈不少亲随也已入关来追寻三娘子。

就在此时，上古八臂巨人复苏，自神农架一路北上，恰在左近的名将戚继光也已率军赶奔西安府，准备抵御三日后即将抵达的八臂巨人同时，也让城中的蒙古主战豪族看到大明精锐之师的军容，以增加和谈筹码。

李梦尘听闻现况后，不由感到一阵酸楚：“她......她在哪里？”

凌雪薇看着李梦尘微露怜惜：“你知道她在哪里，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李梦尘点头道：“大局为重，我明白！”

“八臂巨人抵达时，三娘子与所有在此的蒙古豪族都会在城楼观看明军抵御此庞然大物，我若是那凶手，此时刺杀三娘子最能威慑人心，且将战争推至势在必行。成败全在于你，话已说完，我要离开了。”

“这凶手恐怕能为高于我。”李梦尘苦笑道：“上仙，他绝非你的敌手，你何不亲自擒拿于他？”

凌雪薇莞尔道：“世间恶徒不计其数，岂是我一人能够除尽？即便此时，也有着更大的威胁需要我着手面对。分身乏术，我无法每件事都亲力亲为，中原仙道这些小打小闹，只能交给你们处理。况且有我在，这凶手未必敢现身，不能擒获他，又如何洗脱你的罪名，给蒙古国一个交代？至于八臂巨人，这无知蠢物一路北上也没伤到人命，不过踏毁些许屋舍，算不上威胁，军队爱怎么应对，就由他去。”

“更大的威胁......”李梦尘看着凌雪薇书案上摊开的一本西域典籍《启示录》道：“上仙，你自西域归来后，似乎格外关心上古时期的末日天启。”

“西域近年之混乱史无前例，不仅战事不息、且妖魔横行，而那些自地狱潜入人间的恶魔，不止一次提及末日天启。虽然那是远在我出生前发生的灭世浩劫，却依旧令我有些挂怀。”凌雪薇不愿详说，摆手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去吧，此间琐事终究因你而起，去料理好，我等你消息。”

“让我整理一下思路，齐云舒为了实现自己的阴谋诡计，假你之名与三娘子书信传情，将你的心声透露给她，却也证实了三娘子同样对你有意，故而你化身游侠后曾去找过她。”张紫苏在途中对李梦尘道：“华清宫......你跟三娘子在此鸳鸯共浴过吗？看来你也不是我想象的榆木疙瘩嘛。”

“别胡说八道！我们当年不过沉醉于华清美景，在此共同盘桓过一些时日。”李梦尘面红道：“我承认，我与她之间确有情愫，但我们知己论交，绝无苟且之事。”

“好了，真不识逗。”紫苏笑道：“知道你游侠李梦尘行端履正行了吧。不过，我真想看看草原第一美人三娘子是何等国色天香。”

骊山华清宫始建于唐初，因玄宗与杨玉环之爱情而闻名天下，但世人皆视此地为玄宗玩物丧志、丢失天下的标志，故而历代帝王很少来此游玩。

元世祖中统二年，有赵志古等人组织民间力量整修华清宫，曾建起三清殿等八座大殿，朝元、冲明二阁和九龙、芙蓉等汤池。不过其后复又逐渐萧条，成为寻常百姓游玩之所。

不过近来华清宫却再一次为西安府重兵把守，防范森严，皆因三娘子走国逗留于此。

向守卫表明身份后，李梦尘与紫苏便在亲随指引下入内参见兵部侍郎郑洛。

“梦尘贤侄，多年不见已成为翩翩秀士，风采可嘉。还有紫苏姑娘，我与文长公未曾谋面，却神往已久。有女如此，如今又有梦尘贤侄这等佳婿，老先生泉下有知必然欣慰。”

李梦尘之父李成槟身为京城首富，兄长又是辽东总兵，自然少不了与官场权贵结交。故而李梦尘幼年时曾与前来做客的郑洛有过数面之缘。至于郑洛错把两人当做夫妻，李梦尘与张紫苏也不以为然。

“三娘子居于九龙殿，每日独对御汤秋景借酒消愁，老夫数次求见皆被拒之门外。”郑洛叹道：“三娘子不仅是可汗俺答遗孀，且作为统兵将领，在蒙古全军都有着无可比拟的威望。没有她主持大举，蒙古主和派形同虚设，边关迟早要重陷战火。可惜宣大总督吴兑告老还乡，文长先生早逝，三娘子与他二人交往莫逆，任有一人，也许都能令她回心转意，不至像老夫这般无计可施。”

“郑大人，早年三娘子羁旅辽东时我们颇有姐弟情分，也许我没有能力劝说于她，但请容许我对她略尽关怀。”

郑洛点头递给李梦尘一块腰牌道：“那是自然，只要她肯见，老夫绝不阻拦。这腰牌带好便可在华清宫随意穿行，老夫还要准备迎接戚帅大队人马，无暇相陪，两位贤侄自便。”

“俺答已死，我要是你，就不顾一切带她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前往九龙殿途中，张紫苏忍不住道：“无论游侠还是蒙古王妃，你们为自己的身份付出了太多却一无所获，该为自己而活了，让别人去承担这份职责吧。”

李梦尘苦笑道：“我也希望能如你所说那样简单，可即便我们如此选择，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生活。”他顿了顿道：“而且你最好别在此说她的闲话，小心被一箭射穿。”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有人朗声笑道：“此言差矣，虽然愧对先主，但我心底赞同小姑娘的想法。乞庆哈那无用**意欲染指三娘子，我看在眼中深感暴殄天物，且她倾慕你也是实情。”

接着，一名身高八尺、手持弓箭的威武铁汉蓦然闪现：“雄库鲁，好久不见。”

雄库鲁，肃慎语意为‘万鹰之神’，乃是塞外民众对游侠之称谓。

“将军莫非想暗箭伤我。”李梦尘回首道：“要为俺答可汗复仇吗？”

“若非当日在布达拉宫目睹一切，我也会怀疑你。”蒙古箭客叹息道：“无可否认，此人洞悉你行事之风，令这栽赃毫无破绽。我不过是从身手上才看出他乃冒充，故而也无法为你澄清。”

“我咎由自取，将军有此心我已不胜感激。”李梦尘又对张紫苏道：“紫苏，这位是......”

“神箭哲别，黄金家族三百年来的不二守护神。”张紫苏接道：“将军风采，小女子仰慕已久。”

当年，徐鸿儒之所以要亲自前往双塔寺截杀三娘子，皆因面对守护在她身边的神箭哲别，放眼白莲教，也仅有自己依仗圣火令之威对此人才有胜算。

哲别在蒙语意为箭镞，出身蒙古别速惕部的蒙古第一箭客原本的姓名已被所有人遗忘，自从投效成吉思汗后便以哲别之名威震天下。

至于哲别如何得以长生不老并拥有匹敌金仙的实力，只有长生天和他自己知道。

“所以你们以前就相识，哲别将军也知道你是游侠。”张紫苏看着两人道：“哲别大人，你们比试过没有，是你的箭快还是李梦尘的飞刀快？”

“确实没比过。”哲别负弓浅笑道：“小姑娘果然不是武道中人，这种问题出口，也许就去了我与雄库鲁其中一人性命。我二人若如寻常庸手般比射草人箭垛，目力再强的高人也无法明断，只有生死才可分出高下。”

张紫苏数年来虽也行走江湖，但于武学之道的确知之不详。此时自知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由得轻掩朱唇，略微紧张。

“紫苏不过随意寒暄，切莫挂怀。”李梦尘道：“将军神威我自幼崇敬，又岂敢以小犯上。”

哲别眼眉一挑：“听你之言，乃是自恃能为在我之上。”说着他又自嘲一笑：“大汉在眼前遇害，我却无力阻止，又何颜再与你争高下。”

李梦尘道：“此人修为高于你我，一旦他再度现身，还需将军鼎力相助。”

“分所应当。”哲别摆手道：“好了，我带你入内去见她，当下唯有你，是她想见之人。”

“她怎么样？”

哲别叹道：“本以为此次她只是负气发泄，但入关后她已先后五次试图将我们所有人甩脱，也许她当真下定决心要永离故土。我们表面追随到西安府守卫于她，实则无异于将她软禁此地。”

张紫苏对这位极具传奇色彩的草原女豪神往已久，此时进入九龙殿居室得见真容，依旧心生惊艳之感。

落花狼藉酒阑珊，笙歌醉梦间。佩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

古往今来能驾驭酒后之美的女子屈指可数，即便诸般艳绝天下的花魁名媛，醉酒后也难免丑态百出、放浪形骸，只有出乎天然、发自内心的风仪才能在醉生梦死间依旧保持如故。

大草原最美尤物若论姿容，即便与洛水女神相比都各有千秋。凭栏醉卧、妆残人倦，星眸迷离半寐足可说明酒已过量，却仍不忘轻掩领口衣襟。鬓角一缕凌乱青丝垂落，被轻启朱唇咬在晧齿间。

统帅千军万马驰骋天下的草原女豪，此时却在凄风冷月下，仿佛受伤的小鹿般蜷缩发抖，我见犹怜。

民众眼中，只能看到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奇女子人前辉煌，却想象不到她的苦楚。妙龄少女迫于政治联姻，成为花甲老叟俺答的妻子，奉献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如今刚刚孀居，继子乞庆哈又欲强占于她。乞庆哈名义虽为继子，却也是个比三娘子之父还要年长的糟朽老叟，不仅常年沉溺酒色且为人粗鲁暴虐，也难怪三娘子无法忍受而走国。

红颜薄命。

“三娘......”李梦尘眼见伊人哀容心如刀绞，缓步近前，不由自主微微抬手，似乎想将她拥入怀中却碍于礼法犹豫不决。

三娘子钟金闻言回眸，看到分别已久的李梦尘却丝毫未露惊喜之情，而是劈手将酒坛扔向李梦尘，随后双手抱头、垂首闭目、声嘶力竭喊道：“从我脑海滚出去！不要再纠缠我！”

此情此景莫说李梦尘，即便是紫苏见到也不禁心下酸楚。三娘子毫不犹疑将李梦尘当做幻觉，足以说明每次醉酒后，李梦尘的身影都会出现在她眼前。

虽不知李梦尘作为游侠的数年与三娘子又有何过往，但张紫苏能够确定，三娘子的心早已被他占据。

同时，紫苏又对李梦尘感到可惜，难道为了心中对洛水女神那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就要放弃这唾手可得的珍贵感情，辜负一个配他李梦尘绰绰有余的绝代佳人？

李梦尘抢步上前将三娘子紧紧拥入怀中：“三娘，是我......”

他刚要说话，却发现三娘子不知酒意侵袭还是其他原因，已昏倒在他怀中。

“将军，我......”李梦尘回首看着神箭哲别不知所措。

“若有非分之想，你何须等到今日？况且若不为两国考虑，我真心希望你带她远走天涯。”哲别叹息一声道：“紫苏小姐随我来吧，我为你安排住所。”

三娘子幽幽转醒已是清晨，宿醉未消还有些头疼。她掩额坐起，恍惚回想起昨晚之事，接着看到靠窗站立，注视自己的李梦尘，略显无奈对他道：“醉酒的丑态，居然被你看到了。”

“三娘，杀死俺答汗之人不是我。”李梦尘道：“凶手下一次出现九成是来杀你，我此行目的便是保护你，拿获凶手，给你一个交代。”

“我怎会怀疑你？”三娘子自嘲一笑：“那杀手从天而降之时，有一刻我的确以为，是你终于为我做出疯狂之事，决定来夺走我，但那冒牌货却出手杀死了大汗。”

李梦尘叹道：“不提俺答皈依密宗，摒弃戎马、一心维护明蒙和平、造福边塞万民，单论他对你的好，我便不能出手杀他。”

俺答与三娘子夫妻有名无实，这是连三娘子半师半友、常年贴身守护她的神箭哲别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只告诉过李梦尘一人。

自古成大事者，无一是酒色之徒，将蒙古治理到空前繁荣的俺答更不是。因贪恋美色而强抢自己幼孙的未婚妻，这不是俺答行事之风。

俺答珍爱三娘子，并非因她容颜倾城，而是因她有安邦雄才。

俺答自觉众子具是庸碌之辈，无一人能守住他的基业，且大都好战成性，又固步自封。以为明廷依旧如英宗、嘉靖时期那般软弱无能，丝毫没有想过，与坐拥戚家军、辽东铁骑的中原开战，将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以乞庆哈为首的众子，毫不在乎让草原儿郎为自己的野心奔赴沙场送命，也丝毫不解他竭力争取互市议和的苦心，故而俺答便起意要另寻继承者。

俺答便是在此时看中三娘子。

巾帼不让须眉，既有统帅千军万马、保家卫国的勇气，又有宽厚仁德、体恤子民的博爱，三娘子在俺答心中便是不二人选。

其时土默特部与绰罗斯氏联姻势在必行，可三娘子若嫁予把汉那吉为妻，作为自己孙媳，想让三娘子在自己死后掌权，无异痴人说梦。

虽是下策，且会令自己遗臭万年，但为了给蒙古留下一位最优秀的统治者，俺答依旧决定，强娶三娘子为妻。在自己有生之年便将实权逐渐移交给三娘子，死前便将她造就为一名女王、一名蒙古武则天。

既已成婚，床笫之欢本无可厚非，但俺答对三娘子乃长辈关爱之情，多年来未越雷池一步，并且允许三娘子物色如意郎君，在自己死后下嫁。三娘子的儿子卜他失礼，实则也是婢女为俺答所生。

可惜心愿未成，俺答便遇刺身亡，继承汗位的，依旧是他的长子。

深知俺答宏愿的李梦尘，又怎会刺杀他。

“你来见我，不为证明自己的无辜，也不为告知你会保护我。”三娘子道：“有话直说，你我之间，不必做儿女之态。”

李梦尘垂首道：“三娘，我无权对你提任何要求，可作为朋友，我希望你顾全大局，回归故国。”

三娘子凝视李梦尘，清泪悄然滑落。

当年与三娘子书信传情虽是齐云舒手书，字里行间却是李梦尘一片真心，令不明真相的三娘子逐渐对这在辽东相识、仅有些许好感的少年逐渐生出情愫。

赴约相会途中，却因偶遇隆庆议和结识的洛水女神告知她太原将有祸事未能前往，她心中也深感失望。

时隔三年一次围猎中，因在本国疆域，三娘子护卫不多也未有神箭哲别相伴，不想却遭遇大荒山妖魔偷袭。那是大荒山妖王为以她要挟蒙古出兵，与群妖共同祸乱中原所行诡计。一番搏斗后三娘子护卫全部牺牲，自己也落入敌手。

就在绝望之时，被塞外牧民称为雄库鲁的中原游侠一人一剑如天神临凡，尽诛群妖将她救下。

当游侠不躲不闪，任由自己伸手将他的白银假面摘下时，看着眼前已长大成人、却依稀可辨的面容，三娘子才知他为何将自己抱得那么紧。

三娘子名为人妇，实则待字闺中，虽年近三旬，却一如所有怀春少女，内心对一个关怀自己的传奇英雄无力抗拒。

后来面对大荒山群妖之主禺狨王、暗中掌控全青藏的欢喜佛以及诸多凶邪，三娘子都凭借着自己的身份，尽全力相助李梦尘。而她心中，也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成为蒙古女王，光明正大让李梦尘成为自己的丈夫。

当年辽东短暂相处中，李梦尘对海外诸国文化的渊博学识格外吸引三娘子，每当回忆起李梦尘对她讲述的异域奇闻异景，三娘子便不由自主遐想着北方安定后，李梦尘带自己出游海外，在北极光欧若拉环绕下深情拥吻、在爱琴海游豚环绕的帆船上心心相印。

直到欢喜教一役，游侠李梦尘失去理智，对欢喜教徒做出骇人听闻的血腥屠杀，就此杳无音讯。

游侠与万毒天魔、禺狨王的对抗虽然凶险，却仅限于武斗，他们造成的伤害仅限于李梦尘的躯体。但欢喜佛摧毁了李梦尘的内心，令李梦尘看到了普遍潜藏于世人心中的劣根、一种他无力与之对抗的黑暗。欢喜佛令李梦尘第一次违背自己的信仰，对他誓要解救的那些误入歧途的普通人举起手中利刃。

李梦尘消失后，三娘子便知下一次相遇，他不再会是自己曾经熟识之人。无论残忍杀戮令他深陷迷途、还是大彻大悟，李梦尘都不再会是原来那心中充满阳光的游侠少年。

虽有预感，但三娘子始终不愿相信，李梦尘对自己的感情也会随之改变。然而此时此刻，早已猜想到的话语从李梦尘口中说出，依旧令三娘子无法忍受。

李梦尘不再珍视自己胜过世间万物，他只是像其他人一样，来要求自己顾全大局！

“李！梦！尘！”三娘子看着面前熟悉的陌生人，神情凄迷至极：“乞庆哈那老**，在大汗过世不足三日，就要对我......你要我回去嫁给他？！”

三娘子名为人妇，实则还保有童贞，如今倾心恋人要求她将清白之躯交给自己极度厌恶作呕之人，身为女子，这已超过她所能容忍的极限！

“大汗于我，是恩重如山的长者贤师，并无夫妻情分。唯一与我相爱过的男子，只有你。”三娘子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悲声：“你消失至今，我不知你是否变心、也不知你是否还会要我。我虽非汉人，也知从一而终，即便你不要我，我也要放弃所有权势，出走为你守节。可你......你当我是人尽可夫的放浪女子不成！”

“没有你主持国政，明蒙势必开战，涂炭生灵。”李梦尘不敢直视三娘子幽怨的目光：“我能做的，只是将凶手归案，给蒙、藏两族不与大明开战的理由，可没你在，这理由等同无物。除了倚靠你，我毫无办法。”

“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为万民、为大义？游侠的虚名终究比我重要。”三娘子再也忍不住心中凄苦，掩面嘤嘤哭泣：“作为游侠，你总能毫不犹豫为陌生民众拼尽一切。可我......我对你爱已无法更加卑微，唯独对我，你怎如此狠心！”

“虚名？”李梦尘黯然道：“我哪有虚名？在世人眼中，我不是匡扶正义的游侠，而是残暴嗜血的浪人。若你只是被困居王庭、虚度光阴的后妃，我早已抛下一切带你远走天涯。但你不是，你是蒙古帝国全军统帅，是北方和平局面的缔造者，对天下人而言，我的存在微不足道，你则至关重要、无可替代。我从没有一刻愿意放弃你，但我不能独自占有你，苍生命运掌握在你一人手中，我不能私自将其改变。”

“苍生命运在我手中？！”三娘子已将朱唇咬出血迹：“若我此刻暴病身亡，苍生又该如何？这责任为何要强加我身！我不在，就不会再有人守护天下黎民吗？为万民着想，谁又会为我着想！两国想要战争，就让他们去打、去死好了！打够了，自然就不打了，死绝了，自然就结束了。战争是千万人之事，凭什么要我一人为阻止它牺牲一切！”

三娘子心底失望至极，转过身不愿让李梦尘再看着自己梨花带雨的凄容：“我明白了，因为你还年轻，我时常会忘记，你和哲别将军一样，是长生不老的仙人。就算我们在一起，也不会偕老，逐渐变老、死去的只有我。我匆匆数十载人生在你看来只是白驹过隙，怎样度过都无关紧要，你并不在乎，不是吗？我的家族只把我当做邦交工具，如今大汗已死，你已变心，这世间再没有珍爱我之人，又有什么值得我去为之牺牲一切？”

“长生不老吗？”李梦尘叹息道：“幼年，我先后放弃习文、从戎，不甘自己的人生如此平凡。遇到老头子随他修仙后，我才知道，仙人无穷无尽的生命，才真正毫无意义。岁月消磨令大多仙人逐渐对万事万物麻木不仁，他们为长生而长生、为修仙而修仙，隐遁山林庸碌无为，最终被彻底遗忘，他们还在呼吸，内心却早已死去。对我来说，这样的人生比平凡更加可怕，我不愿如此，所以才选择了游侠之路。我希望不负上天对我特殊的造就，守护百姓、捍卫凡尘。然而我为之倾尽全力，依旧一败涂地，永无翻身之日，如今我能被世人记住的，只有骂名。”

无论旁人评价如何，无论自己孰是孰非，李梦尘都已尽力。可很多事，并非努力便可达成，即便修为当真天下无双，也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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