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恶徒
“辽东铁骑佣兵近五万,但大都为步兵、炮兵,真正可称铁骑者,三千人而已,比戚帅的戚家军,择录更严,人数更少。”堂兄李如松带着年方十岁、初到辽东的李梦尘一边游览军营,一边为他讲述:“每一名骑士,都是江湖门派个中高手,经过训练,临阵时均可同时驾驭三匹铁甲宝驹。他们不仅拥有大明最优秀的工匠所锻造的弓刀铠甲,三眼铳、骑兵弗朗机也是人手一副,绝无半点克扣。”
“这样的骑军只需一轮冲锋便可伤敌近万,难怪被称为无敌之师。”李梦尘看着金刀铁马、肃穆庄严的军容不由得感慨:“只有轻甲长矛的普通兵丁在这样的骑士面前根本是引颈就戮。”
李如松看着李梦尘笑道:“你太小,还不懂,再好的装备、再高强的武艺也不是他们战力真正的源泉。”
“那是什么?”
“你可知咱们陇西李氏为何要违反大明两百年来的体制,除军饷外,还要给将士们分封边关的田产地业吗?不只是为了以丰厚利益换取军心,提升军饷同样能够做到。”李如松看着远方的天空道:“所谓忠君爱国、匡扶社稷不过是随口喊喊,谁会当真为皇帝老儿、达官贵人肝脑涂地?至于守卫中原苍生、黎民百姓,愿意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牺牲一切的英雄也是百年难遇。真正能让一个普通人变得无所畏惧、不惜一切去捍卫的,只有自己的家。”
“辽东铁骑之所以所向无敌,因为北方边关是他们的家园。每一场战争,他们守在身后的,都是自己的妻儿老小,所以他们不能败、他们也不可能败!因此辽东铁骑对它所有的敌人而言,才会是最大的噩梦!”
李梦尘没有想到,离开辽东数年后,竟会在遥远的太原府,再次看到这支自己心目中的天兵雄师。
眼前发生的一切,并非想象中的两军对垒,而是一边倒的屠杀。
白莲教多次面对中原武林各大门派围攻具都不落下风,皆因江湖纷争以比武为主,双方设立擂台、高手轮番出场一较高下,最终愿赌服输。
而面对军队,尤其中原最精锐的辽东铁骑,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完全颠覆了他们对沙场的想象。
抱拳施礼?互通姓名?插招换式?
当他们听到万马奔腾之声时,辽东铁骑上千门能够持于手中的骑兵弗朗机已在五百步之外同时击发,如陨星火雨般铺天袭来,诸多成名已久的高手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已血肉横飞、七零八落。
侥幸未被弹雨打中之人刚刚回过神,浩荡如烟的铁骑便已冲至面前,带给他们的,又是三眼铳夹杂于黑烟中的一片铁砂,以及边塞水土孕育的高大战马那无情铁蹄。
白莲教两千余人,几乎是全部精英,被人数还要少于己方的辽东铁骑一轮冲锋,便死伤过半,而辽东铁骑毫发无损!
即便天神面对如此可怕的战力,恐怕也要抱头鼠窜!
冲锋过后的间隙,措手不及的白莲教众,乃至教主徐鸿儒在内才想到,己方中了阴谋诡计,才会惨遭本不应出现在此地的辽东铁骑屠戮。
“撤!众教友速速撤离!”眼见铁骑军折返,徐鸿儒将一对圣火令擎在手中,以内功激发吼声,传遍纷乱的沙场。
辽东铁骑所用骑兵弗朗机虽然只有三尺长、炮口鸭蛋粗细,构造却与百出弗朗机一模一样,只有铳身上方以及后尾多出两个提手。此物同样为子母铳设计,更换子铳便捷,又兼具不错的精度与威力,远比老式的三眼铳可怕。折返间隙、铁骑队的炮阵已然再次蓄势待发,白莲教众若不散开,受到二轮炮击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眼见白莲教战意全消,辽东铁骑并未再次炮击,而是各持兵刃策马扬鞭,追击残寇意图生擒俘虏。
而徐鸿儒自恃武功高绝、手有神器,便率领贴身十三护法正面迎敌,以为教众争取些许逃命时机。
“我的天!怎么会这样?”李梦尘注视血光冲天的双塔寺不由得魂飞魄散:“是......是辽东铁骑。阿颖她......”
她难以想象,在辽东铁骑的冲杀下,袁颖一个娇娇怯怯的女孩怎能存活?
“阿颖在等我们。”齐云舒打断李梦尘道:“阿颖在等我们去接她。”
李梦尘用力点点头,现在的确不应考虑袁颖是否安好,作为朋友,无论如何都要尽一份力:“人海茫茫,我们如何找她?”
“不是我说你,明知会有纷乱战局,却现在才开始想这个问题,如何来得及?”齐云舒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打开后从中飞出一只尾部隐现蓝光的飞虫:“这是暹罗巫师培育的荧光蜂,十分罕见。袁颖离开前,我在她衣服上抹了雌虫体液,这只雄虫在方圆十里内都能找到她。”
“还是你靠谱!”李梦尘紧握手中游天隼道:“我们走!”
面对溃不成军的白莲教,辽东将士有一半舍弃奔马,以江湖方式与白莲教徒打斗,另一半人则在外侧形成包围。
铁骑中即便最普通的成员也是出身名门大派的年轻俊杰,而且其中多有出身仙派者,甚至与白莲教一般,有不少精怪修炼成人形的妖仙,一时间飞剑、法宝层出不穷。李梦尘与齐云舒穿行在期间虽不引人注目,却也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此时白莲教徒大都退守至双塔寺内,希望凭借寺庙密布的僧房殿宇作为掩护,伺机逃生,清静古刹也因此蒙受血光之灾。
在荧光蜂的指引下,两人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抱头倒伏在一棵古松下的袁颖。她此时白袍染血,却是被火炮击毙的同伴所留,虽然惊骇过度,所幸没有受伤。
“阿颖,我们来救你了!”
李梦尘刚刚搀起袁颖,身后便传来怒喝:“白莲逆贼,还不束手就擒!”声音却有些耳熟。他蓦然回首道:“杉哥,是你吗?”
“你......梦尘少爷,你怎会在此?” 来者寒剑冷杉,本是极北一只千年修行的雪狼成妖,后拜入昆仑派修习仙法,现为辽东铁骑一名掌管十人的旗官,而他身后两名属下崆峒派金一戈与点苍派张琛也具是李梦尘相识之人。
“杉哥,我们不是......小心!”李梦尘刚要答言,却发现冷杉三人背后伸出数根枯枝,如长枪般刺下,立刻出言警示。
冷杉也已感觉到背后偷袭,他与金一戈、张琛同时回身出剑将枯枝斩断。却见对方是一鹤发童颜的老者,只是周身丛生枯枝,并非人类。而他身边还有一名老妪及一名黑衣中年男子,具都眼含杀气。
白莲教除十三护法外另有顶尖高手,处刑使岁寒三友便在其列。出手老者孤松、老妪铁梅以及黑衣男子幽竹具是树妖,修为深厚,不可易于。
“梦尘少爷,认识你的人本就不多、黑夜又难以视物,你出不了包围,先躲起来!”冷杉说罢,便与金一戈、张琛以及另外两名赶来的骑士合力对抗岁寒三友,一时难解难分。
“云舒兄,我们怎么办?”李梦尘想上前相助,然而自己低微的武功恐怕帮倒忙,只得作罢。
“反其道而行。”齐云舒道:“我们上塔!”
此时双塔边,辽东铁骑中能为最强三人正在联手对抗徐鸿儒,其中一人白袍银枪,乃是昆仑派第一高手燃灯道人弟子,殷商时期便已成名的点铁枪马善。在他身边一名胖大魁梧之人手使可御风为刃的芭蕉扇配合马善抢攻,乃是东汉大将、如今位列八仙之一的钟离权。而第三人却是一名华服女子,手中一对数丈之长的五彩绫纱隔空驾驭两柄短巧的宝剑突刺徐鸿儒周身要害,却是唐初名剑公孙大娘。
马善与钟离权乃是当年中原仙道为支持辽东铁骑组建所安排的将领,公孙大娘则是客卿。三人修为俱已属太乙仙中顶尖高手,然而徐鸿儒面对三人围攻竟不落下风。皆因徐鸿儒手中的白莲教圣火令本质乃是图腾,能将自身力量赋予徐鸿儒,令他的能为极大提升。此时徐鸿儒全力施为下,周身近丈笼罩在神火之中,令对手无法靠近。
几名高手之间的较量令四周剑气凌空、劲风袭人,即便相距十数丈的李梦尘也需不断出剑,奋力抵挡气劲余波并将袁颖护在身后。
当李梦尘踏上双塔之一文峰塔台阶时,与激烈交战中的徐鸿儒目光短暂对视一瞬。徐鸿儒并不知眼前白衣少年便是他此刻心中憎恶已极、恨不得千刀万剐之人,而李梦尘也不知眼前的白莲教主将是他日后最危险的仇敌之一。
登上文峰塔顶,看着四下火光映射出的纷乱战局,李梦尘疑惑的看向齐云舒:“我们成功的抵达了高塔顶端,接下来如何,莫不是要飞出去?”
“说对了!”齐云舒说着从怀中拿出一个两尺长、一握粗细的圆筒,其中一头是一只黄金雕琢的小巧飞鸟塑像。
“这筒里有一盘异金打造的磐龙丝,有五百丈的长度,韧性极强,能够支撑我们三人的体重。筒口鸟雀并非装饰,而是鲁班当年以黄金飞燕残料铸就,虽然形体大小、飞行速度都不足黄金飞燕十之一二,也没有诸多变化,不过飞跃五百丈并嵌入岩石中固定不成问题。”
齐云舒一边说一边已将飞燕击发,拽着磐龙丝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齐云舒击发方位计算精确,过了一会儿,磐龙丝被抽尽,而飞燕也钉入了远方巨石上。
齐云舒将圆筒固定好,紧紧抱住袁颖,与李梦尘两人各用兵刃勾住磐龙丝,自文峰塔半空飘然滑向远方。
在外侧围困双塔寺的辽东铁骑将士精力大半都被同僚与徐鸿儒等白莲教顶尖高手的争斗所吸引,没想到会有人以高空索道之法逃生。而李梦尘等人离地近二十丈,在夜幕掩护下也十分隐秘。有几名辽东骑士虽留意到空中有人,但能看出他们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随意射了几箭未中,也就不了了之。于是李梦尘三人滑过近三里之遥安然落于乡野小道。
齐云舒看着身后的火光道:“我们现在虽已冲出重围,但仍有被追击的风险。我们毕竟是白莲教徒,若是遇到不认识你的辽东将士可能有危险。太原府也不能待了,事不宜迟,我们快走。”
“你这根磐龙丝怎么办?”
齐云舒闻言对李梦尘嗔道:“一根磐龙丝救了我三人性命还不够吗,哪有时间再管这身外之物?”
此时袁颖惊魂初定,刚刚回过神来:“你们......你们来救我了!”
“你说什么傻话,就算我贪生怕死不敢来,云舒兄也绝不会不管你。”李梦尘安慰袁颖两句后又对齐云舒道:“荧光蜂、磐龙丝,你怎么像知道今天要用到似的,恰好带在身上。”
“我天天跟你说有备无患,这些保命之物当然不能离身!哪像你,身上带的除了幼年那个孙猴儿玩偶,就是肉干果脯这些零嘴!”
“什么孙猴儿,是美猴王齐天大圣!”李梦尘说着随手向身后一探惊道:“糟了,我的齐天大圣忘带了,我得回去取!”
齐云舒忍无可忍急道:“我的天,你可真够麻烦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破玩意儿,我可是将家产抛弃准备浪迹江湖了。”
“你不懂,他对我来说不只是个玩具。”李梦尘欲言又止,不过目光却格外坚定。
“真服了你。”齐云舒顿足道:“那我们回去。”
“不。”李梦尘摇头道:“不能让你们为我的事涉险,我自己回去,你们先走,咱们约定一处汇合。”
“好。”齐云舒当机立断道:“就在蒙山我们时常踏青之处相见。”
“梦尘,你自己小心......”袁颖话没说完,齐云舒便已拉着她飞身离开。
李梦尘一路小心翼翼回到齐府别院,夜深人静,在这空无一人的清冷院落中李梦尘格外警惕,甚至已有些草木皆兵。
来到自己的卧房,在床头找到了心爱的孙悟空人偶,李梦尘立刻感到心安了许多。
这看似毫无用处的玩偶对李梦尘来说却是最大的精神支柱,幼年第一次听到孙悟空的故事,他便如大多数少年般,对这位无所畏惧的美猴王产生了由衷的崇敬。而孙悟空玩偶陪伴李梦尘度过了整个孤独的童年,只要有它在枕边,李梦尘便不会害怕孤寂的黑夜,因为在他幼小的心目中相信,齐天大圣就透过这小小的玩偶时刻注视自己、保护自己。
从小到大养成的情怀,即便得知孙悟空只是文人杜撰虚构也并未消退,只不过李梦尘的愿望从拥有齐天大圣的庇佑,变作希望成为美猴王那样的盖世英雄。
这小小的孙悟空玩偶,是李梦尘对侠义道信仰的源泉。
把玩偶小心收入贴身行囊中,李梦尘没有心思去拿其它齐云舒不及带在身上的细软,轻掩房门快步离开。
沿着文瀛湖畔奔行半晌,上仙凌雪薇的身影忽然划过李梦尘心底,令他感到由衷的失落。
再去看一眼,再去看最后一眼。
本想着给自己两年苦候最后一个交代,就踏上新的路途,然而当李梦尘再次看到那株金黄垂柳时,柳下一抹日夜期盼的翠影,令李梦尘怀疑自己思念过度生出幻觉。他用力揉了揉双眼,才敢相信眼前所见并非虚幻。
“雪薇上仙!”李梦尘疯了一般发足狂奔,仿佛害怕稍迟半步,心目中的女神便会如泡影般消散。
凌雪薇自然早已发现李梦尘,她似乎迟疑了片刻,接着身形微动便出现在李梦尘面前。
久别重逢,却与李梦尘所想截然不同。
李梦尘脸上依旧挂着由衷的幸福笑容,却蓦然被凌雪薇拽着衣襟拎起。透过柳笠,李梦尘能够依稀看到女神前所未有的怒容。
“你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凌雪薇玉掌高举,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似乎立时便要拍落,击碎李梦尘的天灵。
李梦尘不知她是否因自己爽约而盛怒,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惧意,眼中满含眷恋凝视着凌雪薇:“雪薇上仙,我终于等到你了!”
能够再次得见伊人,李梦尘已别无他求,即使顷刻便要命丧她手也毫不在意。
凌雪薇没有往日的淡然从容,玉掌不住颤抖、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已无法压制心中怒气,然而憎恨、失望、伤怀、怜惜同时萦绕在心头,令她犹豫不决。
“你......一直在此候我?”
见李梦尘微微点头,凌雪薇不由得天人交战,最终恨恨将李梦尘推开,声音满含足令铁石心肠为之破碎的幽怨:“李梦尘,四千年来,没有一人比你更令我失望,你走,别再让我看到你!”
“雪薇上仙,我违背了对你的承诺、不珍惜你给我的机会,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可原谅。可如果你再不愿见我,我宁可死在上仙手中,绝不苟活!”
凌雪薇闻言微感诧异,继而复又震怒:“李梦尘,自己做的阴毒之事你心知肚明,却来与我装傻!找死我现在就成全你!”
“上仙......我不明你所言,我做了什么?”
凌雪薇已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如此愤怒是在何时,而且她愤恨的原因不只是李梦尘的背叛。这被凌雪薇撞破的阴谋之狠毒、一旦得逞后果之不堪,即便她历尽沧海桑田,也不由得感到无比后怕。
时下四海升平,不比战乱年代,军队虽然时刻守卫边疆、保家卫国,但并不可自行引发大规模的血腥厮杀,无论对方是大明乱党还是番邦流寇,皆不例外。
大明任意一支军队若要离开驻地出外征战,都需要经过权威认可。虽然如此对战机会有所延误,但人命至重,不可草率。所以,当辽东总兵李成梁接到线报,称白莲教调集高手,要借助俺答长子乞庆哈暗派的一支精兵在太原双塔寺附近会师,密谋里应外合侵占太原府时,便向这位隐藏在朝廷背后的实际掌权者、洛水女神凌雪薇奏报请示。
白莲教自唐宋至今从来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叛党,造反之事层出不穷,故而凌雪薇起初并未上心,知会朝廷后便批准辽东铁骑发兵平叛。
至于乞庆哈则是蒙古主战派的中坚力量,多年来一直梦想恢复黄金家族元朝盛况,故而对其父俺答与明朝议和格外不满。若说他暗中派兵协助白莲教搅闹中原不无可能,白莲教与蒙古勾结也已有赵全之先例。
唯一令她有些在意的便是线报来源,因为传书通知辽东总兵府之人竟是李梦尘,虽非当面告知,不过密信确为李梦尘笔迹,而且有当年李成梁赠给李梦尘的传家玉石作为信物。这块玉石价值在于意义,质地普普通通,外人绝不可能猜到此乃陇西李氏传家之物,加上江湖斥候也发现白莲教总坛准备大举北上的迹象,故而李成梁对线报毫不怀疑。
两年前,等待李梦尘一天一夜无果令凌雪薇颇为担心,随后赶奔齐府只见到一片瓦砾。虽然李梦尘生死未卜,不过日理万机的洛水女神不会留连于自己无法改变之事,稍事停留便自顾离开。
如今再次听到李梦尘的消息令凌雪薇欣慰之余又起挂怀,李梦尘不仅是数千年来尘世出现的唯一一名天人,也是她唯一曾抚养过的孩童,对她而言格外特殊。于是凌雪薇便起意前往太原找寻李梦尘。
然而就在今日清晨,尚在京中的凌雪薇接到安插在徐鸿儒身边的密探冒着极大风险传递给她的惊人消息。
白莲教此次北上太原,是为截杀出游至双塔寺的俺答之妻三娘子,为当年被俺答出卖的副教主赵全报仇。
而白莲教之所以得知三娘子将在今日造访双塔寺,是因为他们截获了一封书信,李梦尘与三娘子之间的情书!
从白莲教高手射杀的游天隼所携情书中可看出,李梦尘与三娘子之间通信已久,且三娘子显然心生情愫,最终与李梦尘约定,借出访中原之由,率领常年跟随她的一千余名心腹近卫取道太原府入关,并在双塔寺相会。
每个国家都有着相似的礼义廉耻,无论汉、蒙女子与人幽会,按说绝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三娘子却不同。
看到情书的凌雪薇以及徐鸿儒都明白,三娘子虽心中对李梦尘有一份爱意,但她行事向来光明磊落,既为人妇,就不会允许自己有半点越礼。此次出行她只为与李梦尘故友重会一诉哀肠,故而她选择了寺庙这清心寡欲之所,带上近卫军也是为有他们证明,自己绝无半点儿水性杨花的行径。
三娘子的近卫军是她自蒙古全军挑选精英并亲手所训,忠心耿耿且战力非凡,故而当徐鸿儒判定这封情书并非伪造后,就调动所有白莲教精锐,誓要制三娘子于死地以雪前恨。
他未曾考虑过,情书为真,却是故意泄露给他。
辽东铁骑、白莲教以及三娘子率领的近卫军次日便会在双塔寺发生血腥火并,而知悉此事全盘原委的,除了凌雪薇自己,便只有一切的始作俑者,李梦尘。
白莲教身为明廷之敌、中原乱党,杀死三娘子,明军还可与蒙古同仇敌忾,可她若是死在不明所以的辽东铁骑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获悉这惊天阴谋,即便凌雪薇也不由得心急如焚,半日之功,她先自京城赶奔太原出关,来回探寻通往蒙古都城归化的四条道路,奔行几近万里,终于在三娘子入关前将她拦下。
然而,她却已来不及阻止辽东铁骑对白莲教的突袭。
以她的灵识修为,即便相隔数里,也已感受到双塔寺中无数生命的逝去。她不愿亲眼见证因自己草率决定而发生的惨祸。
无意间,便走到上一次与李梦尘相遇的湖畔柳树下。
狼子野心、养虎为患!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竟能想出倾覆中原山河的阴谋,即便没有傲视天下的武学修为,他依旧是凌雪薇所见最危险的凶徒。
愤恨之余,更多的却是失望。
经历无尽的岁月后,终于鼓起勇气选择相信,换来的却是深深的伤害。
当李梦尘再次出现时,凌雪薇心中早已满含杀意,然而看着李梦尘双眼中对自己由衷的依恋,她无论如何也不忍下手,内心也有所动摇。
今日自己与李梦尘绝不可能是偶遇,李梦尘也不可能知道自己会现身于此。他真的在文瀛湖畔日夜等候自己足足两年!
“白莲教善恶参半,虽是叛党,却不乏心地良善之人,而他们却因一场骗局无辜惨死在太原。”凌雪薇说完,却发现李梦尘面色惨白,已将嘴唇咬出血迹,眼神中的疑惑迷茫与难以置信并非做作。
“李梦尘。”凌雪薇沉声问道:“此事另有隐情吗?”
“雪薇上仙......对不起。”李梦尘看着凌雪薇万分艰难、却毫无犹豫道:“我真心期望常伴上仙左右,可是机缘所限,我无福消受。今日双塔寺中冤魂尽因我而死,上仙,我的事、我要自行解决。请让我离开,我发誓定会给你、给所有死难者一个交代!”
“我相信你,去吧。”凌雪薇点头道:“既不需帮助,我不强求。证明给我看,你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李梦尘没说明任何事,且有所隐瞒,但凌雪薇的直觉告诉自己,她错怪了李梦尘。
信任就是这样跟从内心、无论缘由的情感,不需任何证据、不需眼见为实。信任是最容易破碎、也最为珍贵的情感。
而李梦尘便是在此刻下定决心,要用尽一切力量守护凌雪薇对自己的信任,证明她没有看错自己!
离开凌雪薇,李梦尘一路奔行赶往蒙山,却始终有一口气堵在胸口,令他感到绝望的窒息。
齐......云......舒!你当我是兄弟?!
回想起齐云舒耐心听自己倾诉对三娘子的倾慕之言,总是与自己打闹最终将方巾上的玉石打落,死缠烂打非要借自己的游天隼玩耍。原来他这一切看似无意之举的背后,包藏的却是令李梦尘无法想象的祸心。
这绝不是自己认识的齐云舒,他一定是中邪了,才会变成这样!
蒙山大佛开凿于北齐天保年间,原是蒙山开化寺后的摩崖佛像,毁于元末,佛头不知去向,只剩残躯可供后人遐想一二。
大佛断颈形成的平台能俯瞰山下风光,是李梦尘与齐云舒、袁颖向日踏青最喜爱的所在。然而此时斜月高悬、夜风肃杀,令这断首古佛呈现一派凄厉景象。
李梦尘缓缓走向站立于佛像顶端两人,袁颖因夜色暗淡,没有留意到李梦尘肃杀的面容,冲他招手道:“梦尘,我们在这里!”齐云舒则看着李梦尘笑而不语、巍然不动。
“阿颖,离他远一点。”
袁颖看着李梦尘严阵以待的样子困惑不解:“梦尘,你怎么了?”
“难怪你要选择山巅这不便逃亡之处汇合。”李梦尘紧握游天隼剑柄对齐云舒道:“这是你为我们挑选的决斗之地,不是吗?”
齐云舒悠然一笑:“双塔寺中未见蒙古士兵的身影,我便想到是有高人破获了我的密谋,且多半是与你相识之人。此人既在左近,极可能找到你并告知真相。而你,你看似平易近人的外表下潜藏桀骜之心,绝不甘被我玩弄于股掌后由旁人为你收拾残局,定会独自前来与我了断。”
“你们在说什么!”袁颖从两人剑拔弩张的对话中隐约察觉到了真相,因担心二人立时动手走到中间将他们隔开。她并非无知少女,今晚双塔寺混战明显是出了岔子,辽东铁骑又与李梦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而听齐云舒之言,他明显是借此做出了不可告人之事。
“齐云舒利用我与三娘子的感情,要将她骗入关中,引白莲教前来截杀她,同时又以我之名,欺骗辽东铁骑说白莲教欲与蒙古合兵侵犯太原。他不仅谋划了今晚的混战造成无数伤亡,且他原本目的是害死三娘子,引发明蒙战争!”
即便已有心理准备,李梦尘的话依旧令袁颖感到难以置信:“云舒,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吗?”
“你们女人总要说些毫无意义的话,明明知道的事,却还要问我。”齐云舒瞟了袁颖一眼,毫无往日的温柔体贴,甚至满含不屑一顾的鄙夷:“我说没做过,你信吗?”
袁颖注视着齐云舒脸上陌生的表情凄然一笑,神情恍惚向他走来:“你来双塔寺不是为救我,而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杰作。你对我的好,都是为了探听圣教消息,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李梦尘看着袁颖的样子分外心酸,想叫她不要再靠近齐云舒却无法出口。袁颖无法接受齐云舒的所作所为,李梦尘又何尝愿意相信他是个极恶之徒?
两年来的相处中,袁颖与齐云舒日常点滴中满含的爱恋甚至令李梦尘心生嫉妒,而李梦尘与袁颖感情深厚完全是爱屋及乌,因为他已认定袁颖将会是齐云舒的妻子、自己的嫂子。他将自己对齐云舒逝去的家人那一份愧疚也弥补在了袁颖身上。
李梦尘不相信齐云舒对袁颖的感情是假的,他也不愿相信齐云舒所做的一切是出于本心。无论齐云舒是被邪魔附体,还是因家破人亡心性大变,他心底都还保有一丝让他回头的希望。
“嚓!”随着兵刃出鞘的轻响,袁颖咽喉血光四溅,甚至没有机会惊诧、绝望,便倒地殒命。而齐云舒仿佛只是在做日常生活中最无聊的琐事,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此时齐云舒手持一对南派武林常见的蝴蝶双刀,刀柄刀身加起来大约两尺,其上的卐型护手除保护手指外,还有锁人兵器之能,与中原铁尺或东瀛十手的用法相似。
既然心怀鬼胎,齐云舒自然会对李梦尘留手,传家的那块琨钢只有一半用来铸造长剑游天隼,另一半则铸成了这对蝴蝶双刀、同样是乌兹钢工艺,专为克制李梦尘的长剑。
“阿颖!”李梦尘猝不及防,看着袁颖的死尸目眦欲裂:“此事与她毫不相干,你为何杀她!”
“有话不在原地说,偏要跑到我面前,挡我观察你出剑的视野。”齐云舒将刀刃血迹甩落,倒持双刀巍然而立:“若你想当年对付朝廷刺客那样故技重施,透过她的身体剑刺于我,我难以防备。”
李梦尘双目充血,心中愤恨已至极点:“怕我偷袭,你就为这个杀死深爱你的女人!”
“不要学普通人那样道貌岸然,你不是。”齐云舒对李梦尘道:“坐视她冒险接近我,期望她能唤醒我一丝所谓的良知,你与我一样,毫不在乎她的性命。”
“为何这样做?我连累你家破人亡,所以你要报复我?”
齐云舒微现失望之色:“目光如此狭隘,你的天性本不应如此。李梦尘,你是我惟一的兄弟,我至亲之人,可你竟怀疑我苦心策划这一切的目的是为报复你。”
“将中原推入战火深渊,我看不出这背后有什么伟大的理念!”
“长久和平令凡尘呈现病态的麻木,而战火与混乱能够催生出和平年代绝不可能存在的美妙事物。”齐云舒凝视李梦尘道:“虽然你无法相信,但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你,为了创造更适合你的尘世。”
李梦尘闻言再也按奈不住怒火,游天隼长鸣出鞘:“以我之名涂炭生灵是为我着想?齐云舒,你放什么狗屁!”
“因为你的本质,我比你自己更清楚。李梦尘,你的梦想是成为驰骋江湖的侠客,但我要告诉你,你有能力成为万世膜拜的神明,只要你相信我,我可以帮助你做到。”
“齐云舒,你在讽刺我吗!”李梦尘怒极反笑:“我清楚自己无法炼气,更清楚自己一生也成不了名侠,但我绝不容忍你践踏我的理想!”
说罢,李梦尘愤然出手!
短兵相接,李梦尘却蓦然发现,齐云舒与两年前相比不仅内功修为突飞猛进、连招数比自己高明许多。齐云舒的蝴蝶双刀与李梦尘的游天隼质地相同,且此物护手专门锁拿兵器,是刀剑的克星,游天隼虽是罕有的宝刃,在这蝴蝶双刀面前却处处捉襟见肘,反被压制。
若是比武较量,李梦尘三招就该弃械认输,若是性命相搏,李梦尘只怕五招就会死于齐云舒之手。
虽然李梦尘在搏命,齐云舒却只守不攻:“李梦尘,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想杀你,我们的打斗毫无意义。”
“住嘴,我绝不容许你这杀人狂魔继续危害人间!”
“两年前你宣称要投身侠义道,至今已杀两人。我是杀手,你也是杀手,我不过比你杀人更多,却又有何区别?”
李梦尘此时周身已被齐云舒划伤四处,若非他刻意留手,每一刀都会令李梦尘非死即残,但李梦尘战意反而越来越强,出招越来越狠,逐渐令齐云舒感到吃力:“我所杀乃是极恶之人,绝不会如你一般滥杀无辜!”
“所谓善恶不过是你一己所判,我所杀也是我认为当死之人,没有任何不同!”
此时李梦尘一剑刺出被齐云舒双刀紧紧锁住,他回旋一脚全力踢在刀剑之上,令游天隼与蝴蝶双刀同时脱手落入山下。
然而两人此刻置身大佛残躯顶端边缘,李梦尘为让此招奏效用力过猛,身形失去平衡便向山下摔落。
间不容发之际,齐云舒飞身上前攥住跌落山崖的李梦尘小臂,与此同时,全身悬空的李梦尘却从腰间将当年离开京城时得到的手铳拽出对准齐云舒。
“李梦尘,你开什么玩笑!”齐云舒看着李梦尘毫不惊慌道:“我出手相救,若不为所动也只能由你。但你开火杀我,自己就难免坠崖粉身碎骨,我不相信你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对视片刻,齐云舒看着沉默的李梦尘叹道:“这不是你应有的命运,你根本不清楚自己是多么特别的存在。凡尘可以没有我,但不能失去你。放下火铳,让我救你上来,让我帮助你实现你的宿命,届时你可随意杀我!”
“说完了?”李梦尘看着齐云舒浅笑道:“作为兄弟,你根本不了解我,我投身侠义道的确是要为它诛杀恶徒,但更重要的,是我决意随时为它而死!”
说罢,李梦尘毫不犹豫扣下扳机,火光崩现,炙热铁砂将猝不及防的齐云舒整张脸打烂,血肉横飞、惨不堪睹。在齐云舒撒手倒地同时,李梦尘疲惫的闭上双眼。
要死了吗......真不甘心。
有人说,人在死亡的瞬间,会闪回生前所经历的一切,有人说,当灵魂摆脱肉体的瞬间会感到无比愉悦。
李梦尘感受到的,却是无法忍受的痛苦。
他睁开双眼,却被阳光深深刺痛,只能隐约看到自己躺在一片山林中,全身仿佛处于沸水里一般煎熬,用尽全力也无法移动分毫。
“奇怪,着实奇怪。”李梦尘耳畔传来了陌生人的声音:“看这骨断筋折的伤势,应该是从大佛顶端摔落二十丈后,又一路从山坡上滚下来。既没有树枝、蔓藤接住你,也没有什么隐世高人出手相救,该受的伤一点儿都没少。如果不是在呼吸,你与我先前见过的坠崖尸体毫无区别。”
“我......我动不了。”李梦尘挣扎开口,嗓音也因痛苦而嘶哑扭曲。
“你当然动不了。”来者道:“我都能看到你三根刺出体外的断骨。”
接着,李梦尘的眼前出现一名中年白袍道人,除了身背一个硕大的葫芦外,相貌衣着都颇为普通。他俯下身轻轻搭上李梦尘脉搏:“奇怪,你为什么还能活着?”
片刻后,道人把脉的手掌猛然一颤,他看着李梦尘双眼闪烁着兴奋之意:“浑金璞玉,居然让我遇到,机缘不浅、机缘不浅。小子,想必你也看出我是个高人,拜我为师好不好?”
“......先救我好不好!”
“对不起,是我太过兴奋。”道人说着,双手十指犹如穿花蝴蝶般飞速在李梦尘全身游走,不多时便将他周身几近粉碎的骨骼复位,接着又拿出两粒丹药喂他吃下:“即便受困于重楼气锁,天脉之神奇依旧令人叹为观止。凭你这天人之躯,再有我的药力,三五天便可行走。放心,为师就在此看护你。”
“天人......?”药一入口,李梦尘的伤痛便有所缓和。
“自己不知道吗?没关系,日后为师慢慢告诉你?”
“......看来不拜你都不行了。”李梦尘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苦笑:“至少让我知道自己的师傅是谁吧?”
道人眼眉一挑,摘下大葫芦喝了一口其中陈酿,莞尔道:“为师,地行散人陆压。”
(第十二章:恶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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